剑锋压下,残魂眉心裂开一道细线,像是被无形之手轻轻抹过。他没喊,也没挣扎,只是嘴角那点笑意忽然凝住,像一滴将落未落的雨。
我手腕一沉,归墟剑顺势贯入,血顺着剑脊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一滩。胎记从左臂一路烧到肩头,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暗金纹路,像是埋了二十年的锈铁终于开始剥壳。
七十二口棺材同时炸开,赤光冲天。那些孩子没哭,也没骂,只是一道接一道化作剑气,缠上归墟剑身。最后一道消散时,空中浮出个“无”字,大得遮住整个密道穹顶,随即碎成星火,簌簌落下。
地脉深处轰了一声,黑气从岩缝里喷出来,漫得到处都是。可这气没了主心骨,乱窜几下就开始打旋,像饿疯的狗突然丢了肉骨头,只剩本能嚎叫。
我拔剑起身,腿一软,单膝砸在地上。归墟剑插进砖缝撑住身体,掌心全是汗和血混着的滑腻。头顶岩层簌簌掉渣,龙椅残片化作飞灰,连冰棺都裂成数块,里面那具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手里还攥着半块桃酥。
风穿过来,把那块干瘪的点心吹到了我脚边。
我没捡。
站起身,拖着剑往外走。每走一步,左臂就抽一下,像是有人拿针在扎经脉。身后密道塌了一半,烟尘滚滚,听不出有没有声音,也分不清是哭是笑。
走出地道口,天还是黑的,但血月颜色淡了,悬在城墙上空,像个泡久发白的旧灯笼。黑雾聚在青州城头,凝成千百张鬼脸,张着嘴嘶吼,却没声音传出来——它们已经被斩断了咽喉。
我把归墟剑往地上一插。
嗡!
一圈波纹从剑身荡开,贴着地面跑遍全城。最先响的是东街一口老井,井水猛地跳起来三尺高;接着西市布庄的铜铃自个儿摇晃,叮当乱响;南门守夜人的梆子没人敲,自己“笃笃”打了三更。
鬼脸一个接一个破掉,像被人拿手指戳破的肥皂泡。最后那张最大的,挂在城楼正中,眼眶深陷,嘴唇开裂,竟有几分像三年前失踪的师父。它盯着我看了一瞬,忽然咧嘴,像是笑,又像是哭,然后“啪”地碎了。
东方天边泛起白。
不是那种慢慢亮起来的晨光,是一刀切下来的亮。云层被劈开一道口子,阳光直接捅下来,照在我脸上。我闭了闭眼,再睁时,看见屋檐上的霜开始滴水,墙角枯草底下钻出嫩芽,一只麻雀扑棱着落在断瓦上,歪头瞅我。
城里静得很。
没人敢出门。门窗紧闭,帘子拉得严实,连咳嗽声都没有。仿佛刚才那一场天地变色,不过是梦里的幻象。
我转身要走,忽然听见一点动静。
巷子深处,谁家炉灶点着了。噼啪一声,火星蹦出来。接着是个老太太的声音,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词儿含糊,调子倒是熟的——小时候司徒明算账算到一半,常这么哼两句解闷。
第二家亮了灯。
第三家开了门缝,探出个脑袋。
第四家孩子跑出来,手里举着根火把,对着天空拍手唱:“月亮黄,月亮圆,鬼老爷骑马过门前——”
一家接一家,灯火陆续亮起。有人抱着柴火堆在门口烧,火光映着脸,有哭的,有笑的,也有愣住不动的。几个汉子跪在地上磕头,不知谢谁;一对夫妻搂着孩子抱成一团,浑身发抖;还有人提着灯笼满街转,见活人就握手,嘴里念叨“你还活着啊”。
我站在废墟高台上,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累得不行。
想回当铺。
想躺在柜台后,听算盘珠子哗啦响,等司徒明拿戒尺抽我脚踝,骂一句“懒骨头该醒了”。
正要抬脚,巷口传来三下敲击声。
嗒、嗒、嗒。
算盘抵着木桌,不轻不重,正是我平日装睡时用来试探动静的暗号。
我猛地回头。
玄色短打的一角刚拐过墙角,消失不见。风里飘来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清:
“账清了,该回铺子了。”
我没追。
知道追不上。
也明白——有些人走了,就不再回来。可只要你还记得那三声算盘响,他就还在。
我转身朝城西走。
归墟剑突然一震,自行从地上跃起,直奔古井方向。我跟过去,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井边只剩半圈石栏,杂草长了一人高。剑悬在井口,微微颤动,剑尖指水。
井底传出琵琶声。
七弦齐拨,曲调老旧,却是当年我和师兄对练收势时必弹的那一段。一个音都没错,连换气的顿挫都一模一样。
琴声戛然而止。
井下传来一句低语,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剑主归位倒计时……零。”
话音落,归墟剑缓缓下沉,没入水面。一圈金光漾开,像投入了一枚铜钱。涟漪散尽后,井水恢复幽黑,映着刚升起来的太阳,波光粼粼。
我站在井边,左手搭在石栏上。
胎记开始发烫,不是火烧那种痛,而是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要破皮而出。皮肤表面浮起细密裂纹,隐隐透出金光。我低头看着,没动。
朝阳洒在肩上,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指向东街尽头。
那里原本是无咎斋的位置。
现在只剩一堆瓦砾,中间斜插着半块门板,上面还留着五道黑爪痕。风一吹,门板晃了晃,发出吱呀一声。
我往前走了一步。
左臂皮肤“啪”地裂开一道,金光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