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炊烟,如同灰色的绸带,在苍翠的林海之上袅袅升起,勾勒出人间烟火气的模糊轮廓。那景象,对于在死亡边缘挣扎了太久、几乎已成为丛林一部分的黄小磊而言,不啻于溺水之人望见的彼岸灯塔,散发着无比诱人却又令人心悸的光芒。
希望与恐惧,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胸腔内猛烈冲撞,几乎要撕裂他虚弱的身体。下去,意味着靠近人群,可能获得救助,但也可能一头撞进另一张罗网;不下去,继续在这无边无际的绿色地狱里盲目挣扎,他的身体和意志都已经濒临极限,结局几乎注定是无声无息地腐烂。
赌一把。必须赌一把。
这个念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压倒了盘旋不散的恐惧。他死死盯着那几缕炊烟,将它们作为新的航标,开始了向下的、更加谨慎却也更加坚定的跋涉。
艰难的靠近与极致的谨慎
下坡的路,对一条断腿而言,并不比向上攀登轻松多少。重力成为新的敌人,每一次落脚都需要极度小心,防止滑倒导致伤势彻底崩溃。他几乎是用屁股着地,一点一点向下挪动,依靠木拐和砍刀作为制动和支撑,速度缓慢得令人绝望。
他不再直线前进,而是利用一切可用的遮蔽——巨大的树冠、茂密的灌木丛、凸起的岩石——迂回着向村落的方向靠近。每移动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长时间地潜伏、观察,用他那残存的听力极力捕捉风带来的任何信息:人声、犬吠、机械的响动……任何能判断村落性质的声响。
空气中的烟火味渐渐清晰,不再是单一的炊烟,还混杂着牲畜粪便、食物烹饪、以及某种……焚烧垃圾的复杂气味。这确实是一个有人居住的村落,规模似乎不小。
随着距离拉近,他已经能隐约看到一些竹楼或木屋的屋顶,以及被开辟出来的小块田地。建筑的样式比老人的竹楼看起来更……规整一些,但也谈不上富裕。
无声的观察:猜疑的种子
他最终潜伏在村落外围最茂密的一处灌木丛后,距离最近的房屋大约还有两百米。这个距离,能勉强看清一些细节,却又相对安全。
他像一尊泥塑般一动不动,任由蚊虫叮咬,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扫描着这个陌生的聚落。
他看到几个皮肤黝黑、穿着简朴的孩子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笑声隐约可闻。这场景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他看到几个妇人坐在屋前,忙着编织或处理食材,神态看似平常。
他看到田里有男人在劳作,弯腰挥动着农具。
一切看起来似乎……正常。像一个普通的、与世无争的边境村落。
然而,一些细微的异常,如同冰层下的裂痕,开始逐渐浮现,触动了他那根因长期恐惧而变得异常敏锐的神经。
他看到村落边缘一栋相对较大的竹楼前,停着两辆摩托车。车况看起来不新,但在这个看似原始的地方,显得有些突兀。
他还注意到,村里走动的大部分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青壮年男子比例似乎偏少,而且有几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聚在一棵大树下抽烟,他们的姿态和眼神,带着一种与周围农耕环境格格不入的懒散和……警觉?他们的穿着也更接近镇上青年,而非农夫。
有一次,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从田里回来,经过那几个年轻人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目光低垂,似乎不愿与他们有任何交流。
他还看到,村落中央一根较高的杆子上,似乎架设着某种天线状的设备?这在偏远村落并不常见。
最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在一栋竹楼的屋檐下,看到了一个废弃的、颜色鲜艳的塑料包装袋——那种包装,他很熟悉,像是园区小卖部里卖的某种廉价方便面的包装!
难道……这里和园区有联系?有物资往来?
猜疑如同藤蔓,迅速缠绕住刚刚升起的希望。这个村落,远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它可能同时存在着普通的村民,和……与那个黑暗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甚至可能整个村落,都在某种势力的阴影笼罩之下。
饥饿的折磨与危险的试探
潜伏观察消耗了大量时间,日头逐渐西斜。极度的饥饿和伤腿的剧痛再次猛烈袭来,让他头晕眼花,几乎无法保持隐蔽。他必须补充能量,否则不用等被发现,自己就会先晕倒在这里。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小片似乎是村民散种的木薯地。块茎还很小,但聊胜于无。
赌徒的心态再次占据上风。他需要一点食物,也需要一个更近距离试探的机会。
他耐心等待着,直到田里劳作的人都陆续回家,天色渐暗。他像幽灵一样,借着暮色的掩护,极其缓慢地爬向那片木薯地。
每前进一米,心脏都狂跳不止。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留意着任何风吹草动。终于爬到了地边,他用颤抖的手,迅速刨出几块细小的木薯根,甚至来不及擦净泥土,就塞进嘴里疯狂咀嚼。生木薯口感苦涩,带有微量毒性,但他顾不上了,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就在他挖出第二棵木薯时,附近突然传来一声犬吠!
不是凶猛的咆哮,更像是家犬发现陌生气味的警告性叫声。
黄小磊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停止一切动作,全身紧贴地面,屏住呼吸。
一个老人的声音从最近的竹楼里传来,呵斥了那狗几句。狗吠声停止了。
但黄小磊不敢再动。他听到竹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走出来,似乎朝田地方向望了望。暮色昏暗,老人可能没发现什么,嘟囔了几句当地话,又转身回去了。
黄小磊趴在冰冷的地里,等了足足十几分钟,直到那竹楼亮起微弱的油灯光,再无声响,才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后爬回灌木丛。
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刚才那一刻,他与暴露仅一线之隔。
深夜的微光与最终的决断
夜彻底深了。村落里零星的灯火相继熄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虫鸣和犬吠。
寒冷再次袭来。黄小磊蜷缩在灌木丛中,又冷又饿,伤腿的疼痛持续不断。高烧让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他需要做出最终决定。是冒险尝试接触某户看起来最和善的村民(比如那个呵斥狗的老人)?还是彻底放弃这个危险的村落,继续向地图上更遥远、更不确定的“安全屋”方向前进?
第一个选择风险极高,可能立刻被抓。第二个选择,以他现在的状态,几乎等于自杀。
就在他彷徨无计时,村落边缘,一栋看起来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竹楼里,一扇小窗后,突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油灯的光芒——那是一种冷白色的、微弱却稳定的光。
手机屏幕的光!
黄小磊的心脏猛地一跳!在这个偏僻的、看似原始的村落,有人在使用手机?而且似乎在刻意遮挡光线?
那微光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熄灭了,仿佛只是一个无意的举动。
但紧接着,那扇小窗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一片小小的、白色的东西,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窗下的草丛里。然后窗户迅速关上,再无动静。
那是什么?
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黄小磊。他等了很久,确认四周再无动静后,再次像蜥蜴一样爬出灌木丛,向着那扇窗户的方向挪去。
每一下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被发现的恐惧。他终于爬到了窗下,手指在冰冷的草丛里摸索着。
他摸到了——那是一小片被揉皱的、白色的卷烟纸。
他迅速爬回藏身之处,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月光,颤抖着展开那张纸。
上面没有字。只有用某种尖锐物(可能是针?)刻划出的、极其简陋的三个图案:
第一个,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中文的“潮”字(虽然写得很难看,但能辨认)!
第二个,是一个指向右下方的箭头。
第三个,是一个小小的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像是一只眼睛,又像是一个表示“看”或“注意”的符号。
“潮”字!潮汕商会?!箭头?方向?注意?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困惑同时冲击着黄小磊!
这个村子里,有知情人!有人在用这种极端隐蔽的方式,向他传递信息!是友非敌!?
箭头指向右下方……是让他注意村落右下方的某个东西?某个人?还是指示下一个方向?
那个“眼睛”又代表什么?小心观察?有人在监视?
信息太少,含义模糊,但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充满可能性的门!
这不是一个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村落!这里存在着无声的抵抗者和知情人!
冒险接触的念头再次变得强烈。但传递信息者如此谨慎,也恰恰说明了危险的存在。
黄小磊紧紧攥着那张卷烟纸,仿佛攥着一团火。他望向村落右下方,那边似乎是房屋更稀疏的地方,靠近山林边缘。
去?还是不去?
这一次,希望的砝码似乎更重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额头。
他决定,再赌一把。天亮之前,想办法移动到村落右下方,看看那个箭头,究竟指向什么。
他收起纸条,将砍刀握得更紧,目光投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未知的区域。
希望之烟未曾熄灭,猜疑之网依旧存在,但一条极其细微的、可能通往生路的丝线,似乎终于在他眼前浮现。
他必须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