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宏抬手,殿内雅乐将息未息、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刹那,他却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将抬起的手缓缓落下,轻轻端起了面前那只雕刻着蟠龙纹的金樽。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麟德殿华丽的穹顶,投向了那并不遥远的、金戈铁马的过去。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巨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数百道目光聚焦在皇帝身上,等待着他即将下达的、可能石破天惊的旨意,或是别的什么。
然而,刘宏只是将金樽凑到唇边,浅浅地呷了一口。那醇厚的御酒似乎勾起了他无限的感慨,他轻轻放下酒杯,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原本紧绷到极致的气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众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于怀念的温和,与他平日里的威严深沉截然不同,“看着今日这麟德殿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看着尔等锦衣华服,安享太平……朕这心里,忽然就想起了几年前。”
他的目光,如同温暖的烛火,缓缓扫过台下众人,最终,定格在了坐在最前方的皇甫嵩和卢植身上。
“想起了朕与皇甫爱卿、卢爱卿,还有朱公伟(朱儁字),以及许多在座或已故去的忠臣良将,一起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
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真的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朕还记得,建宁初年,朕初登大宝,不过是一懵懂少年。”他的语气带着些许自嘲,却也拉近了与所有人的距离,“那时,朝政混沌,外有鲜卑虎视,内有宦官……嗯,诸多弊政。是卢爱卿,不畏强权,于东观孜孜不倦,为朕讲解经义,剖析时弊,让朕明白了为君之道,任重而道远。”
卢植闻言,连忙离席,躬身道:“陛下天资聪颖,臣不过尽人臣本分,岂敢居功。”
“子干(卢植字)不必过谦。”刘宏抬手虚扶,示意他坐下,目光中充满了真诚的赞赏,“若非卿等清流直臣,在浊世中坚守正道,朕只怕……唉,往事不堪回首。”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皇甫嵩,语气变得更加深沉,甚至带上了一丝战场上的金铁之气。
“而最让朕刻骨铭心的,还是黄巾乱起,社稷倾危之时!”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百万蛾贼,席卷八州!烽火照彻中原,流民塞断道路!洛阳城内,一日三惊!朕那时,坐在这深宫之中,却能听到宫墙外传来的隐隐哭嚎!能看到那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一般,堆满了朕的龙案!”
殿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皇帝的话语带回了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许多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的将领,如曹操等人,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眼神中流露出追忆与凝重。
“是皇甫爱卿!”刘宏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皇甫嵩,“是你不辞劳苦,重整北军,临危受命!朕还记得,你出征前,在德阳殿前对朕立下的誓言:‘臣,必为陛下扫清妖氛,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皇甫嵩身躯一震,猛地抬起头,望向御座上的皇帝。那段慷慨激昂的誓言,那份临危受命的沉重,以及随后转战千里、血染征袍的岁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虎目微微泛红,离席跪倒,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哽咽:“陛下!臣……臣至今不敢忘!”
“朕也不敢忘!”刘宏的声音同样带着激动,“朕记得你长社之夜,火攻破敌,以少胜多!记得你广宗城下,亲冒矢石,率先登城!记得你钜鹿决战,摧枯拉朽,奠定胜局!每一封捷报传来,朕都心潮澎湃,恨不得亲至阵前,与将士们同饮庆功酒!”
他再次举起金樽,面向皇甫嵩,也面向所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将士:“这一杯,朕敬皇甫爱卿!敬所有在平乱中浴血奋战的将士!没有你们的忠勇,没有你们的牺牲,就没有今日麟德殿的太平盛宴!”
“陛下!”以皇甫嵩为首,所有武将,乃至一些参与过平乱的文官,都激动地离席跪倒,高举酒杯。这一刻,往昔的艰辛与荣耀,皇帝的理解与肯定,让他们心中充满了热血与感动。之前因为流言和猜测而产生的一丝隔阂与不安,似乎在这共情之中,悄然消融了不少。
“臣等,愿为陛下,为大汉,效死!”山呼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真挚,更加充满力量。
刘宏饮尽杯中酒,示意众人平身。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依次看过皇甫嵩、卢植,以及其他几位功勋老臣。
“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继续用那充满怀念的语调说道,“还有那些殚精竭虑、稳固后方的日夜。卢爱卿,朕记得你不仅在前线抚民安境,更在朝中为新政的推行,呕心沥血,与那些……固步自封之辈,据理力争。”
卢植拱手,神色肃然:“此乃臣之本分。陛下锐意革新,乃汉室中兴之望,臣虽愚钝,亦知顺应天命,尽绵薄之力。”
“还有朱公伟,”刘宏的目光看向朱儁的座位,“老成谋国,坐镇一方……以及许许多多,默默无闻,却同样为这太平景象付出心血乃至生命的忠臣义士。”
他的话语,如同暖流,浸润着在场许多老臣的心。他们回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皇帝虽然年轻,却总能给予他们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无论是在物资、兵员,还是在顶住朝堂压力方面。那种君臣一心、共度时艰的情谊,是真实存在过的。
气氛,在这种怀旧的、充满肯定与感激的叙述中,变得异常融洽。许多人,包括之前最为警惕的袁绍,都有些恍惚,难道皇帝今夜真的只是单纯地想与老臣们叙旧,感怀往事?
然而,刘宏的下一句话,却让这温馨的气氛,陡然增添了一抹沉重的色彩。
“看着皇甫爱卿鬓边早生的华发,看着卢爱卿眉宇间积淀的风霜,”刘宏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与感慨,“朕这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啊。”
欣慰的是,良将贤臣,功成名就。愧疚的是什么呢?
皇帝没有明说,但这声“愧疚”,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在场所有有心人思绪的闸门。
皇甫嵩和卢植刚刚放松些许的心,猛地又是一紧。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明悟——来了。铺垫了这么久,渲染了如此多的功绩与情谊,真正的意图,恐怕就要在这“愧疚”之后,浮出水面了。
刘宏似乎没有注意到台下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他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苍老、或成熟、或年轻的面孔。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他轻轻叹息,“昔日与朕并肩作战、重整河山的爱卿们,大多已生华发。而朕,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诸位鼎力扶持、日夜忧心的少年天子了。”
这话语,平淡中却蕴含着极深的意义。它既是对时光流逝的感慨,也隐隐透露出一个信息——皇帝已经成长,他已经具备了独自掌控这个庞大帝国的能力和自信。
“这大汉的江山,需要传承;这太平的基业,需要守护;而这未来的重任……”刘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皇甫嵩、卢植等老臣身上,缓缓移开,扫向了后排那些更加年轻的面孔——曹操、袁绍,以及其他一些讲武堂出身的将领和年轻官员。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份期许,那份对权力交接、对新老交替的暗示,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麟德殿内,刚刚因为回忆往昔而升腾起的热血与感动,仿佛被这无声的暗示瞬间冷却了几分。融洽的气氛依旧在,但那其中,已经掺杂了更多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老臣们心中了然,甚至生出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但释然之中,难免带着英雄迟暮的落寞与不甘。
年轻一代则心中激荡,看到了权力阶梯顶端透下的光芒,跃跃欲试。
而如袁绍这等野心家,则在心中冷笑,更加确定了皇帝的最终目的。
刘宏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他没有立刻抛出最终的人事调整方案,而是再次端起了酒杯。
“往事已矣,来日可期。”他朗声说道,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但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帝王心术,“这杯酒,愿我君臣,能如往日般同心同德,再创一个远超文景的——昭宁盛世!”
“愿为陛下效死!共创盛世!”众人再次举杯齐呼,但这一次的呼声,底下涌动的暗流,却比之前要汹涌得多。
酒,依旧是醇香的美酒。宴,依旧是盛大的御宴。
但所有人都知道,温情脉脉的回忆杀已经结束。接下来,恐怕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皇帝那声未竟的“未来的重任……”,究竟会以何种方式落下?他口中的“愧疚”,又将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补偿”?
悬念,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在杯觥交错的喧嚣声中,被推向了更高的顶点。整个麟德殿,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即将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