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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洗过的洛阳宫城,青石板道缝里还汪着浑浊的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车轮碾过,溅起泥点,甩在德阳殿巍峨的朱漆大门槛上,留下几点污痕,像是不祥的印记。殿内,那股子混杂着土腥和淡淡血腥的气息,似乎还未被新燃起的昂贵苏合香完全驱散。前几日东市刑场那场血淋淋的“万民请命”,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这煌煌天朝的颜面上,余温未消,痛楚犹在。

刘宏高踞在髹金龙椅之上,小小的身躯裹在玄色十二章纹冕服里,显得有些空荡。冕旒的玉珠垂在眼前,微微晃动,遮挡了部分视线,却也巧妙地掩去了他眸底深处翻涌的思绪。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

三公九卿,朱紫满堂。司徒杨赐端坐左侧首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一派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是那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玉笏光滑的边缘。太尉刘宽,体态富态,脸上习惯性地挂着和煦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此刻显得有些僵硬,眼神不时瞟向杨赐的方向。司空张济则眉头微锁,似乎心事重重。满殿公卿,大多屏息凝神,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低气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李巡被凌迟、家产抄没、亲族流徙的血腥味儿,似乎还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提醒着他们这位少年天子近来的雷霆手段。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臣,议郎卢植,有本启奏!”

卢植从文官队列中越众而出,站定在御阶之下。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朝服,身姿挺拔如松,连日奔波赈灾、督修河堤的辛劳,在他清癯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眼窝深陷,却难掩那目光中的锐利与坚定。他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简牍,那简牍显然不是宫中制式,边缘甚至有些毛糙,显然是连夜书就,墨迹犹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疑、审视,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被皇帝从诏狱里放出来、委以重任的清流,又想干什么?

“讲。”刘宏的声音透过冕旒珠玉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卢植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相击,字字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上:

“陛下!天灾频仍,生民凋敝,国库空虚,此诚社稷危难存亡之秋也!然,臣观天下财货流通之要脉,盐铁二项,本为山海天地自然之利,乃国家命脉所系,万民日用所赖!然今之弊政何如?”

他猛地展开手中简牍,声音带着沉痛与激愤:

“权贵豪强,上下其手!盐官腐朽,与地方豪族勾连,或虚报损耗,或私设盐场,官盐质劣价高,民不堪食!私盐横行,暴利尽入奸宄囊中!铁冶亦然,官营之器粗劣价昂,私铸之坊遍布山林,所出铁器或流入羌胡,或为豪强蓄养私兵之资!更有甚者,盐铁之利,十之七八不入国库,尽数填了蠹虫欲壑!此非掘朝廷之根基,绝黎民之生路乎?!”

“哗——!”

卢植的奏疏,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冰水!整个德阳殿瞬间炸开了锅!

“卢子干!你…你血口喷人!”一个穿着绛紫色官袍、身材微胖的官员猛地站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手指颤抖地指着卢植,正是大司农曹嵩(曹操之父)。他掌管国家财政,盐铁收入正是他职权范围,卢植此言,无异于当众扇他耳光,指责他渎职无能!“盐铁之政,乃高皇帝所定,孝武皇帝所固!百余年来,虽有微瑕,岂容你如此污蔑!官盐质次?那是刁民不识大体!私盐横行?那是郡国缉捕不力!与我盐铁署何干?!”他声音尖利,带着气急败坏的嘶哑。

“卢议郎此言差矣!”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世家特有的矜持与傲慢。说话的是少府卿,掌管皇室财政,盐铁收入也有一部分归他调度。“盐铁之利,关乎国计民生不假。然经营之道,非豪族巨贾无以成其规模,无其财力人力,如何煮海为盐,开山冶铁?若无厚利相诱,谁肯冒此辛劳风险?些许损耗,权当酬劳,亦是朝廷恩典。若如卢议郎所言,严加整饬,岂非是杀鸡取卵,寒了天下商贾之心?此乃与民争利,非仁政也!”他引经据典,将矛头指向卢植不懂经济,不通情理。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御史中丞陈耽须发戟张,他是清流中坚,素来刚直,此刻忍不住出言反驳,“盐铁乃国之重器,岂能以商贾逐利之心论之?所谓‘厚利酬劳’,不过是蠹虫中饱私囊的遮羞布!任由豪强把持,私兵、资敌之祸便在眼前!李巡尸骨未寒,尔等竟还敢为虎作伥?!”他直接点出了前日被凌迟的李巡,更是将盐铁之弊与宦官、豪强直接挂钩,言辞犀利如刀。

一时间,德阳殿内唇枪舌剑,唾沫横飞。支持卢植的清流寒门官员据理力争,引经据典,痛陈时弊;反对者则多是依附权贵、或是本身家族就深度参与盐铁利益的官员,他们或狡辩推诿,或扣上“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的大帽子,场面激烈混乱。

司徒杨赐一直冷眼旁观,老神在在。直到争吵声浪稍歇,他才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皮,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位三公之首,士林领袖。

杨赐慢慢站起身,动作带着世家大族浸淫数百年的优雅与从容。他走到殿中,对刘宏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压力:

“陛下,老臣有言。”

“卢议郎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天地可鉴。”他先给卢植定了性,肯定了出发点,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平静海面下潜藏的暗流,“然,盐铁之政,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管子‘官山海’之策,至孝武皇帝盐铁专营,皆赖地方豪族、干练吏员协力,方得维系。百年积弊,固有其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骤然以雷霆手段整肃,矫枉过正,恐非但难收其利,反会激起地方动荡,商路断绝,民怨沸腾!届时,谁来收拾局面?谁又能承担这动摇社稷根基之责?”

他微微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卢植,扫过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员,最后落在御座之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此非掘世家根基,此乃掘我煌煌大汉四百年之根基也!望陛下三思!以社稷为重,以安稳为要!”

“望陛下三思!”

“司徒公所言极是!”

“请陛下明鉴!”

杨赐话音刚落,殿内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官员,齐声附和。反对改革的声浪,在杨赐这杆大旗的引领下,瞬间达到了顶峰。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朝着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也朝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卢植,狠狠压来!

卢植挺直的脊梁如同承受着万钧重压,脸色微微发白,嘴唇紧抿,但眼神依旧不屈,迎着杨赐那看似平和实则凌厉的目光,毫无退缩之意。然而,那股弥漫在整个德阳殿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反对浪潮,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他知道自己触及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那是盘根错节数百年、根系早已深深扎进帝国每一寸肌理的恐怖力量!杨赐轻飘飘一句“掘四百年根基”,便足以让任何改革者粉身碎骨!

御座之上,一片死寂。

冕旒的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刘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手指微微蜷起,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丝楠木里。杨赐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裹着“社稷安稳”的华丽锦缎,直刺要害。好一个“掘四百年根基”!好一个“动摇社稷之责”!这老狐狸,轻描淡写就把盐铁专营与整个大汉国运捆绑在了一起!把任何试图改革的举动,都打成了祸国殃民的叛逆!

阶下,是黑压压跪倒一片、齐声高呼“望陛下三思”的官员。他们代表着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颍川荀氏…这些姓氏背后,是遍布州郡的盐池、铁矿、商队,是成千上万的佃户、奴仆、私兵!他们的根基,早已和这腐朽的王朝深深缠绕在一起,吸吮着帝国的骨髓!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刘宏胸中疯狂积聚。他想起了东市刑场上,灾民们争食李巡血肉时那绝望而疯狂的眼神;想起了卢植在泥泞的河堤上,日夜督工熬红的双眼;想起了史阿递上的密报里,那些豪强盐商堆积如山的钱帛、美婢!这些蛀虫!这些趴在帝国残躯上吸血的蚂蟥!他们有什么资格谈社稷?谈根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刘宏动了。

他没有看跪倒一片的群臣,没有看脸色凝重的杨赐,更没有看身旁侍立、脸色发白的宦官。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御案之上。那里,静静摊开着卢植那份厚厚的《盐铁论疏》。简牍的边角磨损,墨迹深深浸入竹片,字里行间,力透纸背。

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冷,缓缓抬起,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最终落在了简牍末尾,卢植用朱砂重点圈出的几个小字上——“盐官丞”。

盐官丞,秩不过六百石。在满殿朱紫面前,微末如尘。

刘宏的手指,就悬停在那三个朱红的小字上方。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无数道目光,或惊疑,或惶恐,或幸灾乐祸,死死盯着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手。

下一刻!

那只手猛地落下!却不是指向那三个字!

啪!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裂在死寂的大殿!

刘宏的手臂猛地一挥,竟将御案上那方沉重无比、象征无上皇权的传国玉玺,狠狠地扫落在地!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方以和氏璧雕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重器,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御阶之下、司徒杨赐脚前不足半尺的金砖地面上!

玉屑纷飞!如同最昂贵的雪花,在凝滞的空气中迸溅开来!晶莹的碎末溅在杨赐华贵的锦袍下摆上,溅在他保养得宜的鞋面上,甚至有几粒,擦着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颊飞过!

“啊——!”几声短促的惊呼从几个胆小的官员口中溢出,又立刻被死死捂住。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幕彻底震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杨赐更是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连退两步,才被身后同样面无人色的官员扶住,他死死盯着脚前那块崩掉一小角、沾染着灰尘和玉屑的传国玉玺,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御座之上,冕旒的玉珠被剧烈的动作震得哗啦作响。珠帘缝隙中,刘宏那张属于少年的、尚显稚嫩的脸庞彻底显露出来。没有愤怒的扭曲,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森寒!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所及之处,殿内的温度骤降,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

少年天子冰冷得如同极地玄冰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一字一句地炸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冰锥,狠狠凿进所有人的耳膜、心脏:

“社稷根基?”

“朕今日倒要看看——”

“是你们的根基深——”

“还是朕的刀快!”

死寂!绝对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压垮了所有人的脊梁。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的罪过。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让他们血液凝固,四肢冰凉。

杨赐被两个官员死死架住,才没有瘫软在地。他那张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被彻底击碎尊严后的茫然与惊骇。传国玉玺!那是天命所归的象征!竟被皇帝像丢垃圾一样砸在自己脚边!崩裂的玉角,飞溅的碎屑,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将他数十年积累的威望、他赖以立足的“社稷根基”论,瞬间砸得粉碎!这哪里是少年天子的暴怒?这分明是…是赤裸裸的宣战!是对整个盘踞在盐铁利益链上的庞然大物,最直接的、最血腥的宣战!

刘宏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后浸入寒泉的利剑,缓缓扫过阶下每一张或惨白、或惊惶、或怨毒的脸。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御阶下那块崩角的玉玺上。

“拟诏。”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侍立在一旁的中书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言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扑到御案前,颤抖着手抓起笔,墨汁滴在昂贵的绢帛上,晕开一团污迹也浑然不觉。

刘宏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注定的判决书:

“擢议郎卢植,领尚书台盐铁事,总揽盐铁改制诸务。”

“着令:查天下盐官、铁官,凡贪渎害民、勾结私贩者,无论官职大小,出身门第,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家产充公,亲族流徙!”

“即日起,诏令天下各郡国:举荐通晓算学、熟知地方、出身清白之寒门士子,不拘门第,不论资历,经尚书台考校后,充任各地盐官丞、铁官丞!原任盐铁官吏,一律待察,以观后效!”

“寒…寒门士子?”中书令的笔猛地一顿,墨迹在绢帛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污痕,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盐官丞、铁官丞!那可是掌管一地盐铁命脉的实权职位!油水丰厚,向来是豪族子弟争相抢夺的肥缺!让寒门?让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酸书生来干?!

“嗯?”刘宏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中书令吓得魂飞魄散,手抖得如同筛糠,再不敢有丝毫犹疑,慌忙蘸墨,哆嗦着将诏书写就。

“卢植。”刘宏的目光转向殿下。

卢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深深躬身:“臣在!”

“这份诏书,”刘宏指着中书令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绢帛,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还有你那份《盐铁论疏》,即刻明发天下各郡国!朕要这盐铁改制的第一把火,就从这洛阳城烧起!就从这德阳殿前烧起!”

“臣…遵旨!”卢植双手接过那份重逾千斤的诏书和疏议,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退朝!”刘宏不再看阶下群臣一眼,霍然起身。玄色的冕服袍袖带起一阵冷风,转身大步走向后殿,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冰冷的背影。

沉重的德阳殿大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殿外灰蒙蒙的天光。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依旧笼罩着。空气里弥漫着苏合香的甜腻、玉屑的冰冷气息,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杨赐终于挣脱了搀扶,佝偻着腰,缓缓走到那块崩角的传国玉玺前。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冰冷玉石,指尖却在距离它寸许的地方猛地停住,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惊骇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阴沉和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怨毒。浑浊的目光扫过卢植手中紧握的诏书和疏议,扫过殿内那些或惶恐、或惊疑、或同样露出狠戾之色的官员面孔。

“寒门…盐官丞?”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好得很!” 他猛地一甩袍袖,不再看那玉玺一眼,转身,在几个心腹官员的簇拥下,步履蹒跚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朝着殿外走去。那背影,像一头受伤后隐入密林的苍老孤狼,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不甘。

卢植捧着诏书和疏议,站在原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毒刺,正死死钉在自己背上。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那份墨迹淋漓的诏书,那“寒门士子”四个字,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沉重。

殿门缝隙中透入的一线天光,恰好落在他脚前的地面上。那光里,还漂浮着未散尽的、细小的玉屑尘埃,如同点点寒星。而殿外,铅灰色的天空,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惨淡的阳光,正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投射在宫门内那片被车轮反复碾压、泥泞不堪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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