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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威以西,风走在砂砾上发出细细的嘶声,像有人用刀背在磨一条很长的绳。

小试市第三日既毕,市司封匣,护民鼓移至营外,行医棚的灯仍亮着,照见妇幼棚里一圈浅黄的灯晕。夜气正稳,烛影司忽有细报飞至——

“群狼寨改调二股,夜起枯草堆为‘孤烟’,诱马;又收董氏余孽‘李别驾’旧线,伪作‘市禁票’两纸,意欲嫁祸宛城。其谋:先‘猎苍狼’,后‘坏巢名’。”

陈宫拈指:“‘苍狼’,马超也。”

贾诩将纸札轻压在案角,扇骨敲掌根一记,笑意淡得像烟:“白额祁弥空了两肋,段漏吃了亏,石敢失了胆,他们杀不得鼓,便要杀‘名’——先把马腾之子‘苍狼’引去‘青狐峡’,以麻根羊脂伤马,以火烟乱目,再借一纸伪‘市禁’丢在鼓边。马超若怒而破鼓,我等与马氏三年之约,一朝成空。若马超伤在峡中,再反咬一口:‘宛城设伏害客。’此计虽粗,却能伤‘久’。”

吕布负手立在榆案前,指尖轻轻叩着“武威—金城”之间的一点黑墨:“夜里动‘名’,便是动我根。我不与他争快,我与他争‘界’。”

宁采青已将银牌扣在影簿,低声:“‘青狐峡’两翼窄而高,崖上有旧狼道。臣请以‘影袍’二伍先入,挂‘袖中烟’,下‘掣索’,堵其退路,不杀,只断‘手’。‘影针’三人护鼓,另于市北立‘假鼓台’一座,引其‘稚手’去试。”

张辽笑,银枪半挑:“翼骑百,夜巡峡口,见火不进山,先扫谷口,立‘无声靴’伏三处,等狼出。”

高顺沉声:“十三营拆两楔护南线鼓队与行医棚,一楔埋峡口‘喉’。不入山,不乱追。退者不追,攻者不赦。”

唐樱合上药卷:“‘清舌散’与‘醒脑丸’足备。若见马被针或人误饮,先救后断。妇幼棚不移,灯不停。”

公输仞抱了两只木匣进来,眉眼亮得像火:“‘卧牛’我换了短桩,峡口可锁;‘噪子链’挂在‘假鼓台’下,狼若掀鼓,链先响。‘掣索’我换新筋,拉了不折。”

“许笛。”吕布侧头。

许笛把薄匕挂到腰间,笑道:“我去青狐峡外‘讲风小棚’讲一个字——‘界’。敢言者千言不罪;敢越界者,一匕必诛。”

吕布点头,眼里没什么光,像把风都按住了:“三准六令,今夜仍在。只对敌,不对民;只对事,不对人;只成理,不成私。——传令,中军缓行,旗不入峡。鼓,停在谷外;医,灯不灭;商,票不兑。张辽引翼骑去;高顺立喉;宁采青受我‘喙’。”

“喏!”

夜深至二更,青狐峡如一张反手扣住的黑掌。崖上草堆星星点点,有火隐约。群狼寨的人耐不住手痒,段漏吃亏后,这一回换石敢领路。石敢在崖上张弓搭箭,嘴里叼草,露出一口碎牙:“马家的苍狼一到,我先射他坐下马,再用‘麻根羊脂针’作乱,其人必怒。我看宛城这鼓,看他们敢不敢护!”

白额祁弥在暗处冷哼:“射了再说。那吕奉先不入峡,便叫他名传不了峡里。”

崖下风轻轻一挠,一点细低的“嘶”在草里滑——那是“无声靴”划过石面的声音,被风压平了。影袍阿正横爬在崖脚,用手背试风,向后头一压,袖中烟轻软地爬上去,像一片看不见的云。

“来了。”有人低声。

谷口远处,火光似星,旗影不进,一串马嘶沿着石缝传开。为首一骑,白甲映月,枪若霜,缨如火——马超到了。他肩上披着胡毡,腰间挂着小铜铃,马踏石,铃声轻轻一响,像狼牙叩在一起。

“何人在峡中作乱火?”马超勒马,眼底的光锋生,“父命我护小试市,不许坏巢之人近前一步!”

山坡上一声轻笑,像石子被脚尖轻挑:“坏巢的,不在峡上,在你面前。”话未尽,草丛后一根细细的管子腾蛇般一吐,一点暗光飞下——

唐樱远远一看,低喝:“麻根羊脂!”

箭未及马项,马超马忽地仰首,前蹄一登,竟把那点暗光踏碎在地。马超虎目圆睁,左腿夹鞍,举枪一横,枪身把第二点暗光拨开,碎光溅在石上,冒出一缕恶臭的白气。

“好马。”宁采青在阴影里轻轻一按银牌,“亦好眼。”

石敢执弓再张,白额祁弥低喝:“且待苍狼入峡。”又挥手,另一路人往谷外丢下一包纸札:上书“市禁三日,鼓不得鸣,违者斩!”旁边故意压上“市交”花纹。那纸一落,便有一股极轻的沉香味,顺风往谷外飘。

“抛得巧。”杜棘在暗处冷笑,袖口一翻,铅迹笔记下风向,“香三息,不过界。”

马超鼻翼微张,眉峰微蹙,他听到了纸错石的极轻的一下。他是骄矜之人,却不蠢;他懂得“名”的斤两。正欲收缰,谷口忽有一声“咚”——护民鼓,不疾不徐,落在石心上,像把夜“钉”住。鼓后一条黑影立起,素甲素袍,襟口黑绳束住。那一瞬,谷口月光被他截了一线,像被人用手指从夜里剥下一片。

吕布。

“苍狼。”他不称“孟起”,也不称“少将”,只叫一声,“有人要你犯‘界’。”

石敢在崖上吐出草叶,骂了一句,挥手:“放火!”火点串成线,风一推,奔下。

公输仞在谷外“卧牛”后头踮起脚尖,朝阿正摆手。袖中烟“噗”的一吐,火头仿佛被人按了两指,翻了两下,又自己缩回草里。张辽翼骑三十已掠向两翼,长枪低垂,不喊杀,只听“无声靴”踩石如猫爪,悄无声息。高顺的第一楔立在谷口东侧,重盾立地如墙。

“吕奉先!”崖上白额祁弥一声暴喝,“你若真护鼓,便让它进峡!敢不敢?”

“敢不敢,与强不强无关,与‘理’有关。”吕布淡声,“鼓不入峡,人不入套。你要猎的不是‘鼓’,是‘名’。”他转目看向马超,“你若入峡,便是‘人入套’。”

马超牙关一紧,枪缨微颤。他自小便是‘直’,直得像西风;直亦易被“快”所牵。他眼里那一撮火,正要沿枪刃烧下,忽被谷口第二声鼓按住了——

“咚。”

许笛的声音随后压来,清亮:“青狐峡外‘讲风’——讲一个‘界’!界者,守也;界者,护也。敢言者千言不罪;敢越界者,一匕必诛!——你们谁敢拿伪‘市禁’吓人?把字写正了再来!”

崖上有人骂,甩手又掷下一叠纸。纸未落地,被“噪子链”一勾,连着落进‘卧牛’后的水缸。

“够了。”马超忽然收缰,马头微摆,“我不入峡。谁敢射我,便是越界。”

白额祁弥冷笑:不入峡?那便“猎人出套”!他一挥手,压在崖肩的三股恶徒带火刀从侧坳奔落,意欲绕谷口掀鼓,挟名而退。却不知宁采青早在鼓下两侧立了“掣索”与“套爪”,一股脚下忽然一紧,三人齐跌,滚得满身灰。阿正两指一扣,“袖弩”轻鸣,三枚短羽,“笃笃笃”钉在对方袖口衣摆,不伤肉,钉住手。石敢急怒而下,刚一跃,枪下一空,脚腕忽被“无声靴”旁伸出的黑索轻轻一绕,人尚未落地,已被倒拽回去,竖成一条线,悬在半空,骂声顺着绳往下流。

“稚手。”宁采青冷冷吐字,“放回。”

掣索一松,石敢“扑通”摔在草里。白额祁弥眼角一跳,知计破一半,咬牙:“猎‘苍狼’!”

他抓起身边一柄短戟,身形如豹,顺崖侧小道奔下,直扑马超。马超仰身一抖,银枪化光,迎面一刺——枪风与短戟撞在一起,火星四溅。白额祁弥借力后滑三步,脚跟陷进砂里,沙石碎响,此人却悍勇,皱眉又扑。

“住手。”吕布一声,脚下一错,方天画戟自他背后“嘡”的一声出鞘,月光在戟刃上敛成一缕冷。他不抢前,也不让开,就像一块被水磨千年的青石,自己有一条“路”。白额祁弥第三扑至,戟柄轻横,竟先打在他腕骨的空里,噗的一声闷响,白额祁弥腕中酸软,短戟脱手被戟柄一磕,飞出去一丈,插在草上,抖了三抖。

“你越界。”吕布的声音凉,“退。”

白额祁弥怒极不退,眼角血丝一翻,抓起地上短戟又扑。张辽看得眉峰一挑,枪尖斜斜一搠,像在夜里写了一个极简的“折”字,白额祁弥的脚步被那一“折”掀了一下,又跌回原地。

“狼不懂‘理’,”许笛在鼓外高声,“但要懂‘疼’。”

白额祁弥终于明白,咬牙退向崖侧。宁采青袖里银牌轻扣:“不追。”

一切不过眨眼。马超按下心头火,看向吕布,眼里已无初来的那点锋利的骄躁,剩的更多是打量与敬谨。西风吹过他肩上的铃,铃声“叮”地一响,像一只狼打了个喷嚏,收了牙。

“苍狼,”吕布道,“你受人挑,以‘快’求名。快,是刃;久,是骨。你若只凭快,便被人用来坏‘久’。”

马超勒马,一拱手,语含锋却直:“你不入峡,是护你法;我不入峡,是护我名。今日之计,是冲我来。我不受。——然我有请:与公一试。”

“试‘刃’,还是试‘界’?”吕布问。

“先试刃,再试界。”马超的枪在月里一挑,光线被挑起一朵极小的浪,“三十合,过鼓影不犯界。”

“可。”吕布将方天戟横在臂下,向鼓边一指,“以鼓影为界——不过影,不动民,不惊医,不乱商。”

鼓匠的手臂轻轻一绷,鼓面油衣泛起极浅的一圈纹,又平。两骑相对,风止如人屏息。

第一合,枪如电,戟如星。马超先以直入,戟柄一让,以弧破直。第二合,马超枪尾回挑,戟首下坠,像一把落雁刀贴着草皮走,微微一抹,把枪尾磕开半寸,不求伤人,只求“断劲”。第三合,二人皆不入鼓影半步,马蹄在影边画出两条浅浅的半弧,好似在石上刻规矩。

自第四合至第十五合,枪与戟的金铁声在夜里连成一串密密的珠,珠中有缝,那缝里是风。马超越战越惊:吕布戟路明白,像一条随时能看见尽头的路,又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他狠一狠心,枪忽而作蛇,忽而作鹤,从“关节”里偷一寸险,欲以小巧破大力。吕布眉峰不动,方天戟忽入忽离,有时像拿的一根竹子,虚虚地拨,有时像扛的一根山梁,沉沉地压。到第二十七合,马超忽觉手心一麻,枪节被戟背极轻极准地敲了一下,正是他的第三节。那一下不重,却像敲在他心里某个不肯认输的“角”。

第二十九合——枪尖与戟刃近得只差发丝。马超眼角余光看见鼓影边上一盏“行医灯”,灯火稳稳。他便稳住了手。第三十合,他枪尾斜落,把枪尖往下一按,向后一收:“我输一礼。”

吕布停戟,未追势,袖口从枪刃旁掠过,衣不破,刃不伤,鼓边影不动。他把戟轻轻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嗡”,在夜里散开,像一句很长的“理”。

“试‘界’已成。”他说,“你的‘刃’,可立‘名’;你的‘心’,若立‘界’,可立‘久’。”

马超翻身下马,抱枪而拜:“蒙教。”

吕布俯身,手指一扣,扶他一把:“不教。各自检。”

此时峡上早散,白额祁弥暗暗收人。阿正递下一枚小铜哨,辛刀递来一小瓶羊脂残痕。杜棘把伪“市禁票”与真正的“市交纹票”并列铺开,许笛在小棚里对着围拢的百姓讲给他们听:“看——字不同、墨不同、花不同。‘市禁’若要禁,挂在门上;若有人偷偷丢一纸在你脚边,十有八九是坏巢的手。”

众人纷纷点头。鼓声从谷外慢慢落下去,像风把一匹布从高处抖开,又轻轻收起。

翌日辰时,马腾至。云禄控马相随,白羽仍插在鬓边。马腾闻子夜斗吕布三十合,面无喜怒,先看鼓,再看鼓影,最后看马超的枪节处——那里有一丝极细的擦痕。他低声道:“恰好。”

“父亲,”马超坦然,“我越界未犯,鼓未入峡。吕公以‘界’折我,以‘理’稳我。儿佩服。”

马腾抬眼看吕布:“苍狼直。直者易被人以‘快’驱。昨夜一试,他的‘快’收了半寸。多谢。”

“谢他自己。”吕布道,“他不乱。”

云禄笑,眼光在兄与吕布之间转了一圈,忽道:“昨夜你们二位在鼓影之外斗三十合,今儿白日,‘讲风’可讲三十字:‘鼓不入峡,人不入套;快如刃,久是骨;只对敌,不对民;先救后断;越界必诛。’”

许笛大笑,扇子一合:“拿去刻门!”

贾诩将“李别驾”线递至马腾:“董氏余孽借‘群狼’坏巢。此人在羌中翻来覆去,求狼借爪。昨夜吊了三更,放回,舌上带‘香’。三日之内,谁接谁躲,一目了然。”

马腾眯眼:“好‘慢’。”

高顺报:“峡口小股狼退,外围诸窠散,敢来者夜间一击,不追深。南线鼓队平安,行医灯不灭。”

唐樱把羊脂瓶举给马腾看:“此物毁马毁人,见之即断。妇幼棚再加两处,马伤棚挪近草坡。”

公输仞抱着“卧牛”短桩,像抱着个孩:“峡口我多加两根桩,谁来掀鼓,先掀桩。”

“沈烈。”吕布唤。

沈烈抱账:“昨夜不兑票,今晨有贩愿以马换盐,依约给三成;伪票入‘市禁’,挂门三日。今日起仍禁私兑、禁夸价、禁夺民马。”

“张辽。”

“在。”

“翼骑巡渭北,同时盯‘马草场东’旧线。‘李别驾’那根绳,让他以为还在手里,等他自己勒住自己。”

“喏。”

马腾起身:“奉先,昨夜乃会。今日,我请‘苍狼’与公正面一战于‘正场’,以立一道‘名’给凉州人看:‘快’可敬,‘界’更重。以‘护民鼓’为证,以‘女讲风’为证,以‘行医灯’为证。”

吕布笑:“可。然不以杀为胜,以‘不过界’为胜。你我给凉州立一规矩:武艺可高,手段可巧,人心要正,边界要稳。”

“是。”马腾应。

午后,正场立于市外平地。护民鼓四面列,鼓匠臂缠皮套,“护民鼓”三字黑亮。女讲风棚一侧挂白羽,云禄持枪讲“界”,许笛接讲“禁”,唐樱开“先救后断”的药箱,公输仞把“噪子链”藏在鼓下,宁采青银牌不显,影袍散在四角。百姓自来,不乱。

马超与吕布列骑相对,鼓影之间留出一缝,像在地上画一条看不见的线。许笛抬手:“三十合,不过界,先礼!”

二人抱拳,话不多。第一合起,两骑绕鼓影转,枪与戟在阳光下交作一朵朵白花。第七合,马超的枪势出奇,做一记“鹰翻”,银枪自下而上挂戟刃,若换一人必被挂崩手腕,吕布竟以戟柄“垫肩”,轻轻一撑,枪势即化。这一合,台下叫好如潮。第十九合,吕布以戟尾点地,借地反弹,像青龙回身,马超枪节微颤,却硬生生稳住——他学会了“收”。

第三十合落时,二人在“界”外同时收兵,马超先下马,抱枪拜:“承让。”

吕布亦下马,扶他一把:“共立。”

许笛高声:“今日之战,以‘不过界’为胜!记下四句:‘鼓不入峡,人不入套;快不伤民,刃不越线!’”

鼓声应之,四野震动。老羌黎部携孩童拍手,羌妇放下怀里孩子笑,汉家娘子把面帕打水洗,抬眼便见女讲风棚下云禄正把“女子入学”的名册又添了三名。她抬手一指:“你们三个,先去学——字、律、算。下三月,再学救人。”

马超看着,忽地笑了。那笑不像狼,也不像鹰,像一个年轻人第一次看见一条比自己更长的路。他回头对吕布道:“昨夜‘快’,今日‘界’。明日,我想学‘慢’。”

“慢,是把细的东西做稳,是留余地给人也给己。”吕布道,“你若愿学,先收三分‘急’,先看三处‘灯’——行医灯、护民鼓、女讲风。灯亮,你快也不乱;灯灭,你不快也乱。”

“记了。”马超郑重。

傍晚,群狼寨再次悄动,试探“假鼓台”,噪子链先响,影袍已在后。白额祁弥远远看了一眼正场,默不作声。他懂了——宛城把“鼓”从城里搬到路上,把“法”写在旗边,把“名”与“利”绑在一起。猎‘苍狼’不成,反把他自己的狼群吓回老山。

“走。”他吐一口气,砂砾从牙缝里掉下去,“去找‘李别驾’,问问他舌上的‘香’是怎么来的。”

夜里,烛影司回报:李别驾三日带香,接他的人换了三次,最后落在“马草场东”旧主事的屋后井边。宁采青记下,银牌一扣:“慢,三日后断。”

吕布看完札,放下手:“法在,鼓在,灯在。今日‘苍狼’知界,明日‘群狼’知畏。西凉的路,好走一分。”

他抬头,看见远处久行被羌家少年牵着慢慢走,马颈上缀着一串小铃,随风“叮铃”两下,像一枚小小的“界”,一摇,就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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