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王岸之过于没有存在感,导致段春衣每次都会忘记他。
直到有一天,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去找他搭话。
段春衣:“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你有什么目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男人沉默了两个月,在段春衣站在他面前,睁着眼睛望着他时,终于张口,“阿巴。”
段春衣若有所思:“阿巴……”
男人:“阿巴阿巴。”
他似乎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神情,那双眼睛盯着她,试图通过阿巴跟她交流。
男人:“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男人阿巴了半天,发现自己不能像万俟更一样甜言蜜语,滔滔不绝,沮丧地垂下脑袋。
段春衣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便招来万俟更,“他与你一起出现,应该是你的同伴,你来翻译一下你的兄弟在说什么。”
万俟更嘴巴一张:“嗯,他是在说,他也觉得我俩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天造地设,佳偶天成呢!”
段春衣惊讶:“听起来就是阿巴阿巴呀,你们的语言真神奇,你兄弟的文化水平真不错!”
万俟更嗯了一声,又含羞带臊,“其实比起我还差得远了,我的水平比他高多了……翘翘可以慢慢发现我的长处。”
段春衣不作声。
第一次见面的那夜,她就发现他们的长处了。
她转移话题,“今天天气不错,你兄弟叫什么名字?”
万俟更唔了下。
他不想翘翘记得这个人,他每天都在努力将这个东西赶出他美满幸福的家,翘翘没有记住一个路人的必要。
万俟更扭扭捏捏,段春衣直接问男人:“那,暂且叫你阿巴。”
男人横瞳微微融化,似有光在闪动。
段春衣拍了拍他的脑袋,“走,今天赚到四个馒头,分你一个。”
于是男人被段春衣牵着,像条小尾巴,乖乖进了家。
再之后……
某个夜里,她意外听见他们在交谈。
男人在阿巴阿巴,万俟更在长篇大论。
她只听见了“枉岸之……”三个字。
她才知道王岸之的名字。
再之后,她喊他岸之……
明月依旧是千百年间同一轮明月。
只是月下的人世在风云变幻。
万俟更死了。
灰飞烟灭。
他要杀妻证道,却最后化为她晋升金丹的养分。
而面前的王岸之,看起来还是王岸之,但这样满身异样的他,还是当初那个他吗?
与其被怪异同化,不如停留在最初。
她摊开掌心,露出一粒漆黑的丹药。
“岸之,要不要尝尝?”
“翘翘让我吃,我吃。”
“吃。”
王岸之俯身,挺直的鼻尖挨到她掌心温热的肌肤,而后柔韧的舌尖扫过那粒丹药,喉咙滚动,吞了下去。
段春衣默默望着他。
王岸之也看着她,不解又委屈。
段春衣看见他的神色,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嗯。”王岸之道:“我要死了,翘翘。”
翘翘从前杀了万俟更,如今又杀了他。
杀了万俟更,是不要万俟更了,杀了他,是因为也不想要他了吗?
王岸之这具躯体开始发黑腐烂,从腐烂处散发出破碎的灰烬,仿佛在逐渐化为虚无。
段春衣:“你知道你还吃?”
这是当初用晃晃蛇妖的鳞片做成的丹药,她将剩下的丹药都捏成了一个,确保能够毒死这个异端。
但是,这个王岸之怎么能够知道。
他不是已经被侵蚀了?
即便没被侵蚀,他也不应该知道。
俊逸葳蕤的男人仿佛一幅逐渐衰败的画,极致美丽的线条在失色破碎,那双引黑的双瞳乖顺中透出无助,“翘翘,按按听话。”
他垂着手站在那,就像曾经那么多个日夜,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她与万俟更。
他只是用眼睛问,用不熟练的人话,问:“翘翘,还能抱你一下吗?”
段春衣没有说话。
她后退了一步。
王岸之不明白一切,不明白为什么翘翘忽然不要他了。
翘翘不是不嫌弃他软软的,滑滑的吗?
他是个笨蛋,他一直不够聪明,他不如万俟更会说人话,没有万俟更会讨翘翘欢心。
他一直在努力努力在学人类的习惯,学人类讲话,学人类的行为,模仿万俟更的习惯,模仿万俟更讨好翘翘,永远听翘翘的话……
可是翘翘还是不要他了。
翘翘还是发现了他没用,他比不上万俟更,他配不上翘翘。
翘翘短暂让他当了一下道侣,就不喜欢他了。
翘翘还是不要他了。
一道道漆黑的裂纹自王岸之的面庞蔓延,他放任着自己的破碎,还要用人话问她,“翘翘,还能再见你吗?”
他摁住了胸口,忽然开始解开身上的衣裳,露出那身她很喜欢的绿宝石胸链。
自从发现她喜欢,他总是穿着。
他将身上的所有都脱下来,撕开满是裂纹的胸口,将衣裳首饰爱惜地放进去。
“都是,翘翘送给我的,不能弄脏了。”
他又是她那一夜初见到他的模样,赤身站在那,黑色微卷长发垂在身后。
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人类的躯体,此刻那躯体忠实地反馈出他的情绪。
他不懂得掩饰的情绪。
那双眼睛哀伤又不舍。
段春衣从未看过王岸之掉眼泪。
但此刻他像是坏了,或者这具身体本就在崩坏了,晶莹的泪珠不断从他眼中滚落。
初入人世的邪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短暂地被他的翘翘注视,又迅速被她抛弃。
他知道,应该是自己做错了,是做错了很多,所以才会被翘翘丢弃。
可是他不知道哪里错了,不知道怎么认错,他没有学过,他不懂,他不知道,不明白。
他只能无助地望着翘翘。
他和翘翘说话,翘翘都已经不理他了。
他还想问翘翘,问她会像是记得万俟更一样记得他吗?
可是从前也是,只要万俟更在,或者那条狗,或是别的什么在,翘翘永远看不到他。
翘翘不在乎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