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香原本没有名字。
他是被人丢在凤凰台下的弃婴。
因为天资极佳,是千年独一的圣洁之体,又有伴生本命火,被凤凰台掌教捡回去。
掌教潜心医术,并不管他的成长。
小小的他很久都是没有名字的状态。
教他读书识字的长老,屡次去找掌教,让掌教为他取一个名字,不然日常行为都不方便。
每一次掌教都说要想想。
几次三番碰壁,长老便堵了气,最后故意给他录入名牒叫香香。
掌教姓沈,他便是沈香香。
他是个无母无父的孤儿,虽天资过人,虽是掌教首徒,但因为脾气柔顺,一直被堂溪氏那些顽劣的子脉欺凌。
好在他的修为提升得很快,等到他用实力一一击败了那些小孩,带领医部弟子将丹部踩在脚下,便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质疑。
但他并不喜欢在宗门勾心斗角的日常。
比起做那些事,沈香香更喜欢一个人扎根在一座凡俗小山,探索自己没见过的草药材料。
那是很寻常很寻常的一天。
又是很不寻常,很不寻常的一天。
凡间一座小青山中,他蹲在树下挖一株灵芝,神识告诉他,身后有人接近他。
神识将那人的信息都告诉了他,他没有动,他好奇。
他被那蹑手蹑脚的女子捕获了。
他被关押在低矮破旧的小柴房。
他等了许久,那人终于来见他。
她推开了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兴致勃勃看向他。
沈香香双手被缚,杏色的眼瞳愣愣。
他空荡荡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有一场连绵大雪,肆虐纷扬落下,填满埋没。
明明他自出生便有伴生火,却总察觉不到温度,但每一次她看来,她接近,她笑吟吟朝他挑眉,都似有滚烫的温度,浇淋在他全身。
后来……
他将柴房改成了灶间,在屋前种花,屋后种菜,种她爱吃的灵果,做她爱吃的菜肴,与她一起坐在摇椅上看星星,陪她在屋顶晒月亮。
仿佛越是靠近她,他才发觉曾经有多孤独。
妻子,妻子。
他学过这两个字该如何写。
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妻子。
会拥有春衣。
段春衣是她的妻子,她是他的妻子。
他每每想到这个事实,都会雀跃得难以自抑,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多么兴奋,多么高兴……
他与他的阿衣生活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
春衣是个五灵根,修行速度很慢,但是不要紧,他会慢慢等着他的妻子,无论她寿命断绝,还是飞升大道,他都会陪着她。
但沈香香不明白。
人生,或是命运,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先是小孩的突然死去。
再就是。
在妖界。
他的春衣,怎么会在他的眼下,突然死掉了呢?
他的春衣呢?他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炼虚期,他太弱小了,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无法保护他的春衣。
他的春衣很聪明,她知道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不要紧,不要紧,妖界神木能够起死回生,小孩就是这样救回来的,他再去折一截神木枝芽,就能救回阿衣了。
可是为什么不行?
是因为神木枝芽还不够吗?是还需要树干吗?
他在春衣离开的地方搭了个小屋子,每日守着她离去的那片土,每夜的月光下,都要扬起一面引魂幡。
他的伤总是不好。
因为他一直去偷神木枝芽,那钟离氏恼了,派出了更多的妖族严防死守。
他需要努力提升自己的修为,才能在那群高阶妖族手中夺得更多的神木枝芽。
可怎么也不够,怎么也唤不回他的春衣。
后来的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头发白了。
原本春衣最喜欢的那头黑发,总是喜欢趴在他身上,用脸蹭呀蹭的黑发,竟成了枯败的白发。
这是因为什么呢?
沈香香有些想不明白了。自从妻子离开后,他似乎开始有些坏掉了,每天都要掉很多眼泪,每天都很难过,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
啊,他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想到了唤回妻子的新办法啊。
当初救回小孩,是靠天成还魂丹加上引魂幡,这是春衣想到的好办法。
可是小孩有肉身,可以服用天成还魂丹,但他的春衣灰飞烟灭,没有肉身服用还魂丹,这该怎么办呢?
有办法的,他是这个世界与她最亲密的人,是她亲口说最最喜欢的香香儿,小沈医生。
他是圣洁之体,本就是世界绝无仅有的灵材。
再加上他还是天赋极佳的医修。
他剖开自己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脏,塑造了一副身躯。是他给春衣塑造的肉身,与她一模一样。
有了肉身,他便可以喂她吃天成还魂丹,日复一日用神木枝芽制成的引魂幡呼唤她。
春衣,春衣……
春衣,春衣……阿衣……
他每天都要唤魂,记忆混沌,思绪稀松,但只记得要一直呼唤他的春衣。
可她去哪了呢?
是忘记了回家的方向吗?
他已经是修真界第一医修了,他们都说他的医术当世无二,为什么唤不回她呢?
……
沈香香后来搬回了凤凰台。
他想起来了,春衣同他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们会在凤凰台再见。
他将他们曾经结缘的青山,住过的草棚土屋都搬来了。
屋后种着她爱吃的灵果,屋前有菜有鲜花,还有她亲手做的摇椅也在。
他在青山等她,日复一日。
可是等待真的好煎熬,引魂幡一张张消磨,妖界神木已经快秃了,是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春衣啊,他那一去不回的亡妻,你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
香香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几了。
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再见到你啊……
记忆里推门而入的女子依旧灿烂不朽,他却白发苍苍,寿元断绝。
为了一次次夺取妖界神木,燃烧寿元迅速提升修为,为了给亡妻重塑肉身,挖出了心脏。
曾经的天骄魁首,如今只是一具无心的行尸走肉、逐渐熄灭的烛火、枯萎的草木,躯壳与道心都再无长进。
他的道途已到了尽头,将要陨落。
他已经将自己燃尽了。
可是还是很想再见她一面。
他带着那具肉身离开了凤凰台,他与他的春衣,自然要长相守。
他去了苍目山,为了双瞳神目。
传说中,双瞳神目可以勘破命运,窥见天机,查探千年之远。
他不在乎天机与命运,香香只是疯狂地想要再见她一眼,在他死之前,再见她一眼。
苍目湖底洞窟中的怨灵没能撕碎他,他活了下来。他是天生的圣洁之体,他挖下了自己的双眼,净化了大半怨灵。
他将自己的心脏,那具唤不回春衣魂灵的肉身送上祭台,破开双瞳神目的封印。
那空虚的肉身化为一颗剔透的雪珠。
是初遇时她衣裳的颜色。
香香摘下了那双瞳神目,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哈哈,呜呜呜。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离他那么远?
为什么他最不想相信的那个故事是真的?那不是她给小孩随口说的故事吗?
为什么此刻的她还未降世?她在哪儿?
为何,为何他不能与她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跪在祭台上,软弱地捂住脸哭,眼泪砸在坚硬的符纹祭台上,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他只觉得委屈,阿衣,他真的好委屈,怎么办,好想你,只是好想好想你啊。
一千年了。
他学会做更多的菜,也会种更多的灵果,学会了更多养生的小窍门,他在青山上养了很多野兔,还有许多野鸡,野菜,野果,都是属于春衣的猎场。
他每年都会做草莓蛋糕,都会煮长寿面。
凤凰台从来不下雪。
你也从不来。
双瞳神目侵蚀着他为数不多的寿命。
他失去了心脏,又失去了双眼,头发也白了,已经是个马上就要死,很没用很没用的老男人了。
短暂窥见千年的双瞳神目日夜侵蚀着他的神魂。
他不甘又耐心,最后温顺地回到了凤凰台,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终于,他在通讯玉牌上看见了她的声名鹊起。
她是无数人的“春衣道友”。
她来凤凰台了。
她如约来凤凰台了。
他迫不及待来到了她的面前,他想要开口呼唤她,就像曾经的每日每夜,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哭哭啼啼地喊她的名字,求她显灵,求她降临。
他的妻子没有失约,她果然来凤凰台了,他们果然重逢了!
可是她根本不认识他了。
或者是,她还没有开始认识他。
他介绍自己,他说他是沈香香,她便开始笑,一如千年前的笑,眼眸微弯亮晶晶的。
那场停滞了千年的大雪,便又在他胸中淋漓地落下。
他也想笑,便也笑出来了。
四目相对,咫尺之间,他想要抱一抱她,可他的春衣不朽,他却已经走向终焉,怎么能拖累她的命运线呢?
风华正茂的春衣有一群风华正茂的朋友,他注视她们远去。
可是,可是春衣啊,即便短暂相逢,还是好想你,好想你啊,好想你啊,春衣春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