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通远远辍在艾布·穆斯林凯旋的军队后面,如同一抹被遗忘在浩瀚沙海中的灰色尘埃。黑旗军团携带着胜利的威势和缴获的、即将被焚毁的“邪物”,向着西方,向着阿拔斯王朝新兴的权力中心方向行进。那柄镶嵌着暗红宝石的弯刀,如同一个沉默而危险的幽灵,伴随着它的主人,一路吸收着战场的血气与胜利的荣光,其内蕴的邪异波动在司通的感知中,如同一盏逐渐拨亮的不祥灯烛。
它无法远离,也无法靠近。乾元之境让它能模糊感应到宝石的状态,那份沉凝与狂躁交织、守护与侵蚀并存的矛盾气息,如同骨鲠在喉。它目睹了艾布·穆斯林如何高效地清理战场,如何毫不犹豫地焚毁那些显眼的倭马亚邪物,如何被士兵们敬若神明——一位铲除异端、恢复秩序的强大统帅。这一切看起来如此“正确”,以至于司通那基于无数岁月经验的警示,在此刻显得如此微弱和……不合时宜。
但它心中的不安却与日俱增。那颗宝石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它并非直接操控,而是如同最高明的诱惑者,放大持有者内心已有的欲望和信念,尤其是那些与力量、征服、绝对秩序相关的部分。艾布·穆斯林越是成功,越是坚信自身道路的正确性,他与宝石的联系就可能越深,那潜在的风险也就越大。
数周后,军队抵达了位于幼发拉底河畔的一座新兴大城。这里远非司通之前见过的任何荒芜古城或绿洲小镇可比。巨大的土木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无数工匠和劳工如同蚁群般忙碌,高大的城墙初具雏形,宏大的清真寺穹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黑色的阿拔斯旗帜随处可见,象征着这个崛起帝国的力量与雄心。这里充满了活力、秩序以及一种……对未来的强烈自信。这就是阿拔斯王朝的新都——巴格达(或其雏形),正在从蓝图变为现实。
艾布·穆斯林的黑旗军团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市民和士兵涌上街道,欢呼着他们的名字,赞颂着他们清除了东方道路上的毒瘤。胜利的消息早已传回,艾布·穆斯林的威望达到了新的顶点。
司通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座沸腾的城市。它穿梭在嘈杂的市集、忙碌的工地和相对安静的官署区域之间,依靠猫类的本能和乾元之境的感知,躲避着人群和巡逻队。它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新兴王朝,特别是关于它的最高统治者——哈里发曼苏尔。
它很快发现,曼苏尔哈里发并非远在不可及的地方。他就在这座城市的核心区域,亲自监督着新都的建设。司通几次在远处瞥见过他的仪仗——一个看起来精明强干、神色冷静、目光中充满了务实和决断力的中年男子。他并非沉浸在奢华中的君主,而更像一个事必躬亲、雄心勃勃的工程师和统治者。
艾布·穆斯林很快被召见,前往哈里发临时的行宫(可能是一座规模较大、守卫森严的庭院建筑)进行汇报。
司通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它必须知道曼苏尔对此次事件的态度,尤其是对那些“超自然”力量的态度。它设法潜入了行宫外围的花园,藏身于一株茂盛的柑橘树的枝叶间,这里恰好能远远瞥见一处凉亭,曼苏尔似乎正在那里听取几位大臣的汇报,艾布·穆斯林很可能也会去那里。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身着戎装、风尘仆仆但精神奕奕的艾布·穆斯林在侍从的引导下,来到了凉亭。他恭敬地向曼苏尔行礼,然后开始详细汇报此次东征的清剿行动。
司通凝聚起所有的听力,捕捉着随风飘来的对话片段。
艾布·穆斯林的汇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他描述了倭马亚残党的负隅顽抗,强调了他们使用“卑劣的巫术”和“扭曲人性的毒药”制造疯狂士兵和怪物,试图垂死挣扎。他详细叙述了最后那场夜战,提到了敌人试图进行的邪恶仪式,以及那些失控的、敌我不分的怪物。他的语气充满了对这类“异端邪术”的极度蔑视和厌恶。
“…陛下,这些败类已然摒弃了人的形态与良知,投身于魔鬼的伎俩…”艾布·穆斯林的声音铿锵有力,“…他们挖掘古代废墟,寻找禁忌的力量,甚至以同胞的血肉为祭品,制造出不伦不类的怪物…其行径之邪恶,远超寻常的叛军!”
曼苏尔哈里安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铺在石桌上的地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闪烁着深思的光芒。
“你做得很好,艾布·穆斯林。”当汇报结束时,曼苏尔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充满权威,“清除这些毒瘤,确保通往东方的道路畅通,对于王朝的稳定至关重要。你和你士兵的勇气与忠诚,值得嘉奖。”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关于你提到的‘巫术’和‘怪物’…具体是何等模样?那些邪物,除了惑乱人心、制造疯狂,可还有其它…更具实质威胁的力量?”
这个问题问得相当务实,显示曼苏尔更关心的是实际威胁而非单纯的宗教异端。
艾布·穆斯林似乎早有准备,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侍从立刻捧上来一个用黑布覆盖的托盘。黑布掀开,里面是几件精心挑选的“证据”:一片绘制着诡异符号的、被烧焦了一角的羊皮纸;一个密封的、里面隐约可见紫色残留物的小陶罐;还有那根已经碎裂的、顶端晶体完全黯淡的黑色骨杖。
“陛下,这就是我们从敌人手中缴获的部分邪物。”艾布·穆斯林指着它们,语气凝重,“其上的符号亵渎神圣,其散发的能量能让人发狂,甚至吸引嗜血的怪物。那个陶罐中的毒药,能让人变得力大无穷却丧失理智,最终身体溃烂而亡。至于这根骨杖…”他拿起那根断裂的骨杖,“似乎是他们首领用以操纵怪物的器物,本身也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臣已下令,将所有缴获的此类物品,在全军面前公开焚毁,以绝后患,并震慑任何可能心怀不轨之徒。”
曼苏尔的目光扫过那些物品,尤其是在那根碎裂的骨杖上停留了片刻。司通能感觉到,这位哈里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清晰的厌恶和警惕。他显然是一个极度理性、重视秩序和实际控制的人,对于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可能动摇统治基础的神秘力量,有着本能的反感和排斥。
“做得对。”曼苏尔点了点头,语气坚决,“任何挑战真主唯一性的、惑乱人心的异端邪说和巫术,都必须被彻底铲除,不容其玷污这片土地。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秩序最大的威胁。”
就在这时,司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它看到艾布·穆斯林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那颗暗红色的宝石在凉亭的阴影中,仿佛一只窥伺的眼睛。
曼苏尔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柄造型古朴的弯刀上。他或许只是随意一瞥,或许是对这位爱将的佩刀有些好奇。
艾布·穆斯林察觉到了哈里发的目光,立刻解释道:“此刀是臣从石国叛逆的宝库中缴获,甚是锋利,助臣斩杀了无数敌人。”他的语气自然,带着一丝对得力武器的赞赏,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宝石的任何异常。
曼苏尔点了点头,似乎并未在意。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拥有一柄好刀再正常不过。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那些邪物和更大的战略格局上。
然而,司通却看到,在艾布·穆斯林手指接触到宝石、并向哈里发解释这柄“普通”战利品时,那颗宝石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股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得意与隐匿的波动一闪而逝。它仿佛在庆祝自己成功地隐藏在了“正常”的表象之下,甚至可能 subtly 地强化了艾布·穆斯林话语中的“合理性”,让曼苏尔更容易接受这只是“一柄好刀”的解释。
就在这时,一名书记官模样的人匆匆走来,呈上了一份文书,低声在曼苏尔耳边说了些什么。曼苏尔接过文书浏览着,眉头逐渐锁紧。
文书上的内容,似乎是来自帝国其他地区的报告,可能提到了某些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民间流传的诡异传说、或者一些地方性的、疑似与“邪术”有关的骚乱。这些报告,结合艾布·穆斯林刚刚汇报的、关于倭马亚残党使用超自然力量的详细情况,显然在曼苏尔心中敲响了警钟。
一个强大的帝国,不仅需要应对军事上的敌人,更需要思想上的统一和秩序上的稳定。这些无法控制的、神秘莫测的“异象”,无论其真假,都可能成为煽动叛乱、动摇民心的工具。尤其是对于一个新兴的、正在全力巩固自身合法性的王朝而言,这种不确定性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曼苏尔放下文书,目光再次扫过托盘里的邪物,又看了看眼前战功赫赫、坚定可靠的爱将艾布·穆斯林。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和决绝。理性、务实、以及对绝对秩序的需求,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凉亭内的所有大臣和将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意味:
“传我的命令。”
所有人为之肃立。
“即日起,颁布《禁绝异象诏》!”曼苏尔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帝国境内,严禁任何形式的巫术、占卜、邪神崇拜以及与异端邪说相关的一切活动!所有地方官员,需严密排查,凡发现此类事物——无论其表现为器物、符号、经文或是言行——立即收缴焚毁,涉事者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特别是通往东方的陆路商道,需加强稽查!任何形制古怪、来源不明、尤其是有‘异常’传闻的物品,一律禁止流通,就地销毁!我们不能让一丝一毫的邪恶种子,借着商旅的驼队,带入帝国的心脏!”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惊雷,奠定了阿拔斯王朝早期对于超自然力量的基本态度:绝对的排斥、彻底的净化、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正常”的秩序。它源于对现实威胁的担忧,对统治稳定的追求,也源于人类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本能恐惧。
“陛下英明!”艾布·穆斯林率先躬身领命,他的声音充满了赞同和崇敬。他腰间的弯刀宝石,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隐去了所有光芒,变得如同最普通的装饰。
司通藏在树冠中,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凉亭中发生的一切,倒映着曼苏尔决绝的面容和艾布·穆斯林忠诚的姿态。
它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哈里曼苏尔做出了他的抉择。一个基于帝国利益、基于理性、基于可见威胁的抉择。他成功地清除了一种可见的“邪恶”,却对另一种更隐蔽、更危险的“邪恶”视而不见,甚至因其隐藏在“正常”和“功勋”之下,而无形中给予了它继续存在的空间。
它的警告,它的担忧,在这样宏大的帝国决策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它无法证明那颗宝石的危害,无法解释那跨越星海的恩怨和诅咒。在人类帝王的绝对秩序面前,它这只古老的猫,又能做什么呢?
一种深沉的无奈,如同幼发拉底河的河水,淹没了司通。它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象征着人类力量与野心的新兴都城,看了一眼那凉亭中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君臣。
然后,它悄无声息地滑下树梢,转身离开。
它沿着来时的路,走向城外的荒漠。在幼发拉底河的岸边,它停下脚步,伸出爪子,在湿润的泥地上,缓缓划下了一行无人能懂的符号,那是尼巴鲁的文字,蕴含着无尽的叹息与警示:
“星穹无界,人心自囚。”
河水缓缓流淌,即将抹去这最后的痕迹。司通的身影,消失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继续它那孤独而漫长的守望。
哈里发的抉择已经落下帷幕,而由此产生的深远影响,才刚刚开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