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九年的长安城,冬夜的风像裹了冰渣的鞭子,抽打着曲江池畔荒废的庙宇。破败的窗棂在风里呜咽,如同垂死者的喘息。司通蜷缩在神龛后一堆半朽的稻草里,灰白相间的毛发沾满泥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它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仿佛这样就能避开这彻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饥饿。曾经如熔金般璀璨的瞳孔,此刻黯淡无光,映着从破瓦缝隙漏下的一点惨淡月色。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低沉的犬吠,如同地狱传来的催命符。几条黑影堵住了破庙那歪斜的门口,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燃烧,那是饥饿与凶残的光芒。
“呜…呜汪!”低沉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司通浑身的毛瞬间炸开,喉咙深处挤出威胁的嘶鸣,弓起的脊背绷紧如弦。它猛地弹射出去,不是迎战,而是扑向角落里一个更深的、堆满杂物的阴影!几乎就在它身体没入黑暗的同时,一条壮硕的杂毛野狗已经扑到了它刚才藏身的位置,尖利的犬牙狠狠咬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呜嗷!”扑空的野狗狂躁地低吼。
司通在杂物堆里奋力钻爬,腐朽的木片、破碎的陶片刮蹭着它的身体,留下细微的刺痛。它不敢停留,凭借着猫类在黑暗中天生的优势,从坍塌的后墙一个仅容它通过的缝隙里猛地窜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它的口鼻,身后的狂吠与追逐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来。
它瘦小的身体在长安城迷宫般的小巷里亡命奔逃,爪子在冰冷的石板和泥地上打滑。肺像破败的风箱般嘶鸣,吸入的空气带着冰碴般的寒意。它早已失去了那超越凡俗的感知能力,听不到蚂蚁在墙缝里爬行的声音,闻不到远处某个角落深埋地下的铜锈气息。它只是一只被野狗追杀的、筋疲力尽的流浪猫。
就在冰冷的犬牙几乎触及它后腿皮毛的刹那,一道低矮的、被藤蔓半掩的墙洞出现在眼前!求生的本能让司通几乎是滚了进去,身体重重撞在墙洞内侧。一股截然不同的、温暖而沉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它。
刺骨的寒风和野狗狂躁的嘶吼被隔绝在墙外。墙内,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呼啸的北风,只有一种奇特的、低沉的嗡鸣弥漫在空气里,像是无数人同时念诵着什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又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安稳心跳。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像温暖的毯子,层层叠叠地包裹上来,抚慰着它因奔逃和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司通剧烈地喘息着,它警惕地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努力适应着新的环境。它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庭院的一角,月光清冷地洒在平整的石板上,映照出前方宏伟殿宇的飞檐斗拱,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极轻的、清越的叮咚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还有……书卷的墨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而厚重的氛围。
这里不是民宅。司通疲惫的脑中闪过这个认知。是寺庙。那种沉静庄严的气息,它曾在某些遥远记忆的碎片里感受过类似的氛围。
它贴着墙角的阴影,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依旧虚弱,奔逃耗尽了它仅存的力气。它循着那低沉嗡鸣最清晰的方向,无声无息地潜行。最终,它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殿侧面的窗棂之下。窗户是半开着的,温暖的烛光和那低沉的诵念声正是从这里流淌出来。
司通轻盈地跃上窗台下方一个半人高的石雕莲座,将自己隐藏在巨大的莲花瓣阴影里。从这个角度,殿内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在它眼前。
大殿内部空间极为高敞,粗大的朱漆梁柱支撑着深邃的屋顶。无数盏铜灯悬挂在梁下,烛火摇曳,将整个殿堂映照得金碧辉煌,光影在巨大的佛像慈悲垂视的面容上流动。殿内铺满了供人跪坐的蒲团,黑压压坐满了人。有穿着简朴僧衣的沙弥,有神情肃穆、袈裟严整的高僧大德,甚至还有一些穿着锦袍、气度不凡的俗家居士。所有人都面向大殿深处的高台,神情专注,嘴唇无声开合,汇入那宏大而低沉的背景音流。
高台之上,端坐着一位僧人。他身形清瘦,面容平和,眉宇间却蕴藏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智慧与历经风霜的坚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袈裟,与殿内辉煌的装饰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谐。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如同山涧清泉,流过每一个角落,穿透那低沉的背景诵经声,清晰地传入司通的耳中。
“…是故,舍利弗,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僧人的声音平和而有力。
司通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这语言…它从未听过,音节奇异而流转,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感。不是它所知晓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更非尼巴鲁的星语。然而,就在这完全陌生的音节组合中,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却油然而生。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特质——超越具体语义的、直指事物根本的穿透力,它曾在父亲神王阐述宇宙法则时感受过,也曾在那位雅典老人苏格拉底追问“什么是美德”时捕捉到过相似的频率。
这陌生的音节流,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试图撬动它沉寂已久的意识深处。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司通下意识地在心中咀嚼着这几个音节组合。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电流感,猛地窜过它几乎完全枯竭的灵能核心!那感觉稍纵即逝,如同黑暗中擦亮又瞬间熄灭的火柴头,却让司通浑身僵直,尾巴尖都绷紧了。它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前爪——那曾经能轻易撕裂钢铁的利爪,如今黯淡无光。爪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石莲瓣。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翻涌上来。它曾是神王之子,执掌星辰之力。如今,却因这陌生的语言,这凡俗僧人口中的几个音节,而像初生的幼崽般惊颤?
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它的心脏。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高台上,玄奘的声音平稳地流淌着,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内肃穆的听众,又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望向无尽的虚空。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反复的宣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司通意识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轰——!”
不再是微弱的电流,而是一场无声的、席卷灵魂的风暴!司通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拽离了弘福寺这温暖的殿堂,拽离了它疲惫的猫躯,抛入一片沸腾翻滚的幽绿深渊!
眼前是巨大的、透明的颅形容器,翻滚着气泡的幽绿营养液。在那令人作呕的液体中央,一个萎缩得如同婴儿拳头大小、却依旧能辨认出鼠形轮廓的大脑,被无数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神经探针和能量管线深深刺入!那大脑表面布满了恐怖的增生组织和金属植入物,但在那仅存的一小片还算完好的区域,一道熟悉的、闪电状的微小疤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司通的灵魂深处!
“月羽——!”
司通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撕裂般的咆哮。那是它的挚友,灵虚族的月羽!它亲手埋葬的尸体!阿努比不仅杀死了它,竟连这仅存的残骸都不放过!将它改造成维持自身腐朽存在的生物处理器!那浸泡在绿液中的大脑猛地抽搐了一下!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极致痛苦和哀伤的意念波,如同泣血的尖针,狠狠刺入司通的脑海:“司…通…?是…你吗…?痛…好痛…千年…禁锢…杀…了我…求…求你…解…脱…”
痛!无边无际的痛!月羽的痛楚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司通!它金色的猫瞳在现实与幻象间疯狂闪烁,身体在石莲座上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跌落下去。爪尖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石面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幻象并未停止切换。
场景骤然转换!不再是幽绿的营养液,而是刺目的金光!巨大的金字塔内部,核心的球形空间!中央悬浮的,不再是水晶颅骨,而是一柄顶天立地的青铜巨锏——盘古锏!锏身之上,盘古戬刚毅的面容正痛苦地扭曲着,两股强大到足以撕裂天地的意识——盘古戬的守护意志与阿努比活体核心的腐朽贪婪——在他体内疯狂地搏杀、撕扯、吞噬!每一道意识的碰撞,都如同重锤砸在司通的心头!盘古戬的意志如同磐石,在惊涛骇浪中死死坚守,但阿努比那无尽的阴冷与怨毒,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污染…
“吼——!”盘古戬的怒吼在司通灵魂中炸响,充满了决绝与牺牲的悲壮。“司通!走!替我…守护下去!”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不是声音,而是纯粹能量的湮灭与重塑!炫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当光芒散尽,原地只剩下那柄巨大的青铜盘古锏,深深插入金字塔的地基之中,散发着镇压万古的沉重气息。而斯芬克斯泽拉尔,那无毛猫的同伴,正缓缓化为巨大的狮身人面石像,用永恒的姿态,守护着这柄凝聚了至深牺牲的神器。
“泽拉尔…”司通意识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石像凝固前那双饱含复杂情感的眼眸。
“色即是空…”玄奘的声音,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晨钟,再次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沸腾的幻象猛地一滞,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月羽浸泡在绿液中的大脑、盘古戬扭曲痛苦的面容、泽拉尔凝固成石像的身躯…这些无比真实、充满“色相”(具体形象)的画面,开始变得朦胧、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了涟漪。它们并未消失,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毁灭性的力量感,却在“空”的意蕴下,被悄然抽离、淡化。
司通剧烈颤抖的身体,在这声音的抚慰下,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下来。它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炸开的毛发也缓缓伏贴。金色的瞳孔里,翻腾的痛苦风暴缓缓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空茫。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幻象,而是一场耗尽生命力的真实搏杀。
它明白了玄奘话语中那残酷的智慧。月羽的残骸(色)是真实存在的,盘古戬的牺牲(色)是真实发生的,泽拉尔的守望(色)是真实凝固的。但当它执着于这些“色相”所带来的痛苦、愤怒、仇恨时,这些情绪本身就成了新的牢笼(空性被遮蔽)。只有穿透这“色相”,看到其背后流转不息、本无自性的“空”的本质——如同星辰生灭,如同露水聚散——那份沉重的枷锁,才能稍稍松动。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那深入骨髓的痛与恨,早已和它的血肉灵魂交织在一起,岂是几句玄奥的佛理就能轻易消融?司通疲惫地将下巴搁在冰冷的前爪上,金色的眸子失神地望着大殿内跃动的烛火,像一尊小小的、凝固的雕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玄奘的讲经仍在继续,声音平稳地流淌,如同亘古不变的河流,冲刷着世间的执念。殿内听众的神情愈发虔诚专注,沉浸在精妙的义理之中。唯有窗棂阴影下的石莲座上,一只灰白的猫,在佛光的照耀下,品尝着穿透幻象后更显深邃的孤寂与茫然。那片刻因佛理而松动的枷锁,似乎又沉重地压回了心头。
饥饿,如同最忠诚也最冷酷的狱卒,再次攥紧了司通的胃囊。那因佛理而暂时压下的生理需求,此刻带着加倍的报复性汹涌而来,化作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它不得不将目光从高台上那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僧人身上移开,在殿内搜寻着能缓解这折磨的目标。
它的视线很快被吸引住了。在大殿靠近角落的一个位置,一个年轻的沙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他跪坐在蒲团上,身体却微微扭动,目光不时瞟向自己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司通看到了——一个用油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小包,就放在那沙弥触手可及的蒲团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对此刻的司通而言无比诱人的甜香,正从油纸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
是胡饼!而且是加了西域珍贵蔗糖的那种!司通黯淡的瞳孔里瞬间燃起一丝属于猎食者的微光。饥饿压倒了残存的、因佛理而生的复杂情绪。生存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它耐心地等待着。玄奘的声音如同沉稳的波涛,在殿堂内回荡。当讲到一处精微的转折,所有听众都屏息凝神、沉浸其中时,司通动了。
灰白的身影如同融入烛光阴影的一缕雾气,悄无声息地从石莲座上滑下。它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利用殿内巨大的梁柱阴影作为掩护,每一步都轻盈得如同飘落的尘埃。它绕过几个闭目凝神的老僧,避开了烛火最明亮的地方,如同一个技艺最精湛的潜行者,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个角落。
年轻的沙弥似乎被经文某个深奥之处困扰,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全然没有注意到脚下阴影的流动。
时机到了!
司通如同一道蓄势已久的闪电,从一根粗大的柱子后猛地窜出!目标精准无比——那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油纸包!它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爪子已经勾住了油纸包的一角!
“喵嗷!”
一声尖锐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吼,并非来自司通,而是来自它身后!
司通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带着敌意的气息锁定了它!它猛地回头,只见另一只体型比它大上一圈、毛色油亮的橘黄色大猫,正从一排经卷架子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背脊高高弓起,显然将司通视为入侵领地和抢夺食物的敌人!
它本能地想要叼起食物立刻远遁,但橘猫的速度更快!几乎是司通回头的瞬间,那橘色的身影已经带着一股腥风扑了过来!目标直指司通爪下的油纸包,同时也带着要将这不速之客驱逐出去的凶狠!
司通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退?食物近在咫尺,饥饿的绞痛让它无法放弃!战?它现在的状态,灵能沉寂,身体虚弱,面对这只明显是寺院常住、膘肥体壮的“地头蛇”,胜算渺茫!千钧一发之际,那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被激发了!不是依靠灵能,而是纯粹属于猫科动物的、千锤百炼的搏杀技巧!
它没有选择硬碰硬!就在橘猫的利爪即将扫到它背脊的刹那,司通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侧后方一缩!不是完全的退缩,而是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同时,它的后腿如同安装了机簧,狠狠蹬在身后一个堆放着几卷经书的矮几边缘!
“砰!”一声闷响,矮几被蹬得挪动了一下,上面的经卷哗啦散落。而司通则借着这一蹬之力,身体贴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激射!目标不再是油纸包,而是橘猫扑击时暴露出的、相对柔软的侧腹!
快!准!狠!这完全是尼巴鲁战场上最致命的近身格斗技巧的简化版,摒弃了能量外放,只剩下最纯粹、最高效的肉体运用!
橘猫显然没料到这看似瘦弱狼狈的入侵者竟有如此刁钻狠辣的反击!它扑击落空,身体正处于前冲的惯性之中,想要扭身回防已然不及!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响起!司通锋利的爪子(尽管灵能不再,但天生的武器依旧致命)狠狠地划过了橘猫的侧腹!几缕橘黄色的毛发带着点点血珠飞溅开来!
“嗷呜——!”橘猫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嚎,身体猛地向旁边翻滚,撞倒了一个小香炉,香灰撒了一地。剧痛和惊吓让它瞬间失去了斗志,惊恐地看着那只一击得手后立刻叼起油纸包、毫不恋战的灰白身影。
司通没有丝毫停留!趁着橘猫哀嚎翻滚、殿内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惊得纷纷侧目、年轻沙弥也目瞪口呆地看向自己脚下空空如也的蒲团边的瞬间,它叼着战利品,身体化作一道模糊的灰线,闪电般地从最近的一扇开着的侧窗窜了出去!消失在殿外寒冷的夜色里。
整个袭击、反击、夺食、逃离的过程,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等玄奘停下讲经,目光平静地投向骚动发生的角落时,只看到一地散落的经卷、翻倒的香炉、飞扬的香灰、捂着渗血侧腹哀鸣的橘猫,以及那个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年轻沙弥。
“何事喧哗?”一位负责维持秩序的执事僧沉声问道,脸色很不好看。
“师…师兄!”年轻沙弥这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蒲团边,脸涨得通红,“弟子的…弟子的胡饼!被…被一只野猫抢走了!还有…还有大黄它…”
他指着受伤的橘猫,又惊又怒又心疼。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有人觉得好笑,有人觉得不敬,也有人觉得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高台上的玄奘法师,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散乱的现场,而是投向那只灰白野猫消失的窗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那猫逃遁时展现出的、绝非寻常野猫所能拥有的瞬间爆发力与近乎完美的战斗轨迹,引起了他一丝难以言喻的注意。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微微抬手,示意执事僧处理杂务。
“肃静。”玄奘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殿内的议论。“万物皆有其缘法,或为果腹之欲,或为护食之争,皆在因果之中。不必着相。继续。”
讲经声再次响起,殿内重新恢复了肃穆,只是角落的狼藉和受伤的橘猫,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司通叼着来之不易的油纸包,在弘福寺迷宫般的回廊和庭院中疾驰。它不敢停留,刚才殿内的骚动随时可能引来僧人。它需要一个绝对安全、能安心享用这救命粮的地方。
最终,它在寺院深处靠近厨房区域的一个僻静小院角落里找到了目标。那是一个巨大的铜香炉,足有半人高,三只兽足稳稳地立在地上,炉腹圆润饱满,炉口早已被厚厚的香灰和凝固的蜡油混合物封住了大半。炉身布满了岁月留下的铜绿和烟熏火燎的痕迹,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陈年香灰、金属氧化以及微弱檀香残余的复杂气息。炉壁厚重,内部空间深邃,更重要的是,炉腹下方靠近兽足的位置,似乎因为常年受热不均,有一小片区域的铜质变得异常黯淡。
司通毫不犹豫地钻到了香炉底下,紧贴着冰冷的炉壁。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面被铜壁包围的隐蔽空间。它警惕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四周,只有远处厨房隐约的锅碗声和更远处模糊的诵经声。安全了。
它迫不及待地用爪子扒开油纸包。两块烤得焦黄、散发着浓郁麦香和甜蜜蔗糖气息的胡饼露了出来!饥饿感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它所有的理智和矜持。它低下头,张开嘴,锋利的牙齿狠狠咬向其中一块胡饼!
“咔嚓!”
一声脆响!牙齿没有咬到预想中松软香甜的面饼,反而撞上了某种极其坚硬的东西!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牙齿传遍颌骨,震得它脑袋嗡嗡作响!
“喵嗷!”司通痛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甩头后退,叼在嘴里的饼也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它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块胡饼——只见被它咬过的地方,赫然露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纯粹的面粉!在焦黄的表皮下,混杂着大量细小的、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的颗粒!有碎裂的青铜渣,有不知名的矿石碎屑,甚至还有一些细小的、像是某种机械零件磨碎后的东西!
司通愣住了,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暴露出来的金属内核。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谬、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感觉攫住了它。它终于明白了那橘猫为何如此执着地守护这包“食物”——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胡饼!这分明是那只橘猫偷偷收集的、用来磨牙和补充金属元素的“私藏”!就像它自己,在漫长的流浪中,也曾无数次啃噬过青铜箭簇、铁器碎片,以维持这具因灵能枯竭而变得异常的身体对金属元素的渴求!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铜锈的腥味,从掉落在地的胡饼上弥漫开来。那是刚才它与橘猫搏斗时,爪尖划破橘猫侧腹沾染上的血迹,此刻蹭在了饼上。
饥饿的绞痛依旧在持续,如同钝刀切割。眼前是混杂着铜屑、矿石、机油味和敌人鲜血的“食物”。司通低下头,凑近那块掉在地上的饼。香甜的麦香、蔗糖的诱惑、金属的冰冷腥气、血液的铁锈味…几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冲击着它的嗅觉,也冲击着它残存的骄傲。
神王之子…尼巴鲁的守护者…雅典哲人的伙伴…秦帝国的暗影推动者…此刻,匍匐在冰冷的香炉之下,面对着一块沾血的、裹着金属垃圾的饼。
现实如同一盆混杂着冰碴的污水,狠狠浇在它因片刻佛理触动而稍显松动的灵魂上。冰冷,刺骨,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什么“色即是空”,什么“不生不灭”,在生存最原始的、赤裸裸的饥饿面前,在身体对金属元素那无法抗拒的本能需求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遥远可笑。
那因玄奘讲经而短暂触动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思考,瞬间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它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它淹没的疲惫和自嘲。
它盯着那块沾血的饼,金色的瞳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无谓的骄傲与屈辱感。它低下头,张开嘴,这一次,动作不再急切,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锋利的牙齿避开那些最坚硬的金属块,小心地啃噬着饼的边缘——那些相对松软、含金属颗粒较少的部位。麦粉的甜味、蔗糖的香气依旧存在,但每一次咀嚼,牙齿与隐藏其中的细小金属颗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混合着口腔里弥漫开的、冰冷的金属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它吃得很快,却很沉默。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着这跌落尘埃的现实,吞咽着过往辉煌燃烧殆尽后冰冷的余烬。身体在摄取着维系生存的可怜能量,灵魂却在无声地下坠。
两块混杂着金属垃圾的饼很快被它艰难地吞食下去。胃囊的绞痛暂时缓解了,但那股混合着血腥和金属的古怪味道,却久久萦绕在口中,挥之不去。身体对金属的需求似乎被部分满足,但精神上的空洞与疲惫感却更加沉重。
它蜷缩在巨大的铜香炉下,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厚重的炉壁。炉壁传递来的寒意渗透进它的皮毛,而炉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白日焚香留下的一丝微弱余温,形成一种奇特的温差。司通疲惫地将头搁在前爪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近在咫尺的香炉炉壁上。
那上面布满了斑驳的铜绿,覆盖着厚厚的烟炱,还有无数道细微的划痕——不知是岁月的刻刀,还是曾经栖息于此的其他生物的爪印。司通无意识地伸出自己的一只前爪,爪尖轻轻划过炉壁上一块相对光洁、但色泽异常黯淡的区域。
“滋啦…”
一声极其细微的刮擦声。爪尖与金属摩擦,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
几乎是同时,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熟悉的能量波动,极其突兀地顺着爪尖传导而来!司通的身体猛地一僵,金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一条细线!
这感觉…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这独特的、带着冰冷秩序感和微弱空间扰动的能量特征…是丑山族!是那些驾驭青铜巨牛、散播兽化孢子的丑山族飞船残留的能量辐射!
司通浑身的寒毛再次炸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惊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它猛地坐直身体,凑近炉壁,仔细地用鼻子嗅闻着刚才爪尖刮擦过的地方。没错!那股极其微弱、混杂在铜锈和香灰气息下的、冰冷的金属辐射感!这绝非自然形成的铜矿!这炉壁的材质,或者说,炉壁这片异常黯淡的区域,曾经接触过、甚至可能熔铸过含有丑山族飞船残骸的物质!
它抬起头,金色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警惕而锐利地扫视着这个巨大的铜香炉。炉身厚重,三足兽形,造型古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感。这绝不是新近铸造的东西。丑山族的飞船坠毁在何时?西汉?更早?它们的残骸碎片,竟然早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人类的生活,被铸成了供奉神佛的香炉,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香火的熏染?
这发现让司通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那些曾带来灾难与战争的外星遗存,如同幽灵般潜藏在人类文明的基底之下,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着。它下意识地伸出爪子,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再次刮擦那片黯淡的铜壁。
“滋啦…滋啦…”
声音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刮擦,都让那微弱的丑山族辐射波动短暂地清晰一丝。同时,炉壁上的铜绿和污垢被刮开,露出下面相对光亮的铜质——但那铜质本身,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近乎灰败的黯淡色泽。
司通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它不是在清理,更像是一种发泄。锋利的爪尖如同小小的刻刀,在坚硬的铜壁上反复刮削。铜屑和污垢簌簌落下。它在刮擦那黯淡的铜壁,也在刮擦自己心中那层厚厚的、由屈辱、迷茫和无力感凝结成的硬壳。
“滋啦…滋啦…滋啦…”
声音单调而执着。它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可能的危险,全身心地投入这机械的动作。刮擦带来的微弱能量刺激,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它并非完全凡俗的证据。它需要这种感觉,需要这种与它那失落世界仅存的、微弱的联系,哪怕这联系源自于它憎恨的敌人!
不知刮了多久,那片黯淡的铜壁终于被它刮开了一小片巴掌大的区域。下面露出的铜质依旧是灰败的,但表面变得相对光滑。司通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它低下头,凑近自己辛苦刮擦出来的这片区域。
然后,它做了一个更让此刻的它显得卑微怪异的动作——它张开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开始舔舐那片被刮得光亮的、冰凉的铜壁!
“嘶啦…嘶啦…”
粗糙的猫舌摩擦着金属表面,发出一种奇特的、类似砂纸打磨的声音。冰冷的、带着浓重金属腥气的味道瞬间充斥了它的口腔。这不是享受,更像是一种自虐般的仪式。它在舔舐那残留的丑山族辐射,也是在舔舐自己沉沦的苦涩。
就在它的舌尖反复舔舐着那片冰凉铜壁时,异变再次发生!
一股比刚才刮擦时强烈得多的能量流,猛地从铜壁深处渗透出来!但这股能量流并非丑山族的冰冷辐射,而是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古老而恢弘的秩序感,如同沉睡的星辰被惊醒!这能量瞬间激活了司通体内某个早已沉寂的角落——它怀中那片早已化为尘埃的盘古锏碎片,仿佛在冥冥中发出了共鸣!
司通全身的毛发瞬间倒竖!它猛地抬起头,停止了舔舐的动作,金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不是丑山族!
这片看似被丑山族辐射污染的铜壁深处,或者说,这整个香炉的材质核心深处,竟然还潜藏着另一股更古老、更精纯的能量!这能量…这秩序感…它太熟悉了!这是尼巴鲁星舰核心科技——风筝电厂的引力锚部件所特有的能量特征!是月羽生前操控的装置碎片!
混乱!极致的混乱!
丑山族的辐射如同污浊的泥浆,覆盖在表面,污染着感知。而在这污浊之下,竟深埋着属于挚友月羽的、风筝电厂核心部件的精纯能量!这两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敌对的能量,竟然在这凡俗的、供奉神佛的铜炉里,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共存着,甚至…相互压制、相互渗透?
司通彻底懵了。它呆呆地坐在香炉下,看着眼前这片被它舔舐得光亮的、灰败的铜壁。口中还残留着冰冷的金属腥气,舌根却仿佛还萦绕着那惊鸿一瞥的、属于月羽的秩序能量波动。混乱与秩序,敌人的污浊与挚友的遗存,就这样粗暴地、讽刺地交织在一起,呈现在它的面前。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玄奘那平和而深邃的声音,仿佛又在它耳边响起。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力量。它看着铜壁上自己爪痕交织的划痕,看着那片灰败的光亮区域,看着上面残留的自己舔舐的口水痕迹…
生与死(月羽的遗存与丑山族的污染),垢与净(厚重的铜绿污垢与被刮开的黯淡本质),增与减(香炉的实体存在与其中蕴含的混乱能量纠缠)…这些概念,在这小小的铜壁之上,在这香炉之下,以一种如此直观、如此残酷的方式,交织、碰撞、相互转化!
司通眼中的迷茫如同浓雾般翻涌。它之前对佛理的理解,如同隔岸观火,此刻却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按进了水里!它低下头,近乎本能地、再次伸出舌头,狠狠地、用力地舔向那片灰败的铜壁!
“嘶啦——!”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想要从那冰冷的金属深处,从那混乱的能量纠缠中,再次捕捉到那属于月羽的、属于它失落故乡的、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纯粹秩序!
粗糙的舌面狠狠摩擦过坚硬的金属!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舌尖传来!同时,一股更加强烈的、混乱驳杂的能量流再次涌入!丑山族的冰冷辐射如同冰针,风筝电厂的秩序波动如同暖流,两种力量在它体内激烈地冲撞、撕扯!
“唔…!”司通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它猛地缩回舌头,舌尖已经被金属边缘划破,渗出了点点血珠,混合着铜屑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咸腥。
痛!清晰的、尖锐的、来自肉体的痛楚!这痛楚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不可回避!它死死盯着铜壁上那一点自己舌尖留下的、混合着唾液和血丝的痕迹。
幻象可以穿透(色即是空),佛理可以领悟(空即是色),但此刻舌尖的刺痛,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金属腥气,胃里那两块混杂着金属垃圾的饼带来的沉重感…这些身体的感受,是如此的具体而真实!这真实的痛楚,这真实的饥饿,这真实的金属需求,构成了它此刻存在的唯一确凿无疑的基点!
什么神王血脉,什么星际守望,什么佛理玄机…在身体这最原始的痛觉面前,都轰然崩塌,如同沙筑的城堡。它只是一只饥饿的、受伤的、需要金属的猫。一个被剥去了所有光环与意义,只剩下最基本生理需求的、在冰冷香炉下瑟瑟发抖的脆弱生命。
司通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缩成一个更小的毛团。它将受伤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卷起,藏进嘴里。金色的瞳孔里,翻腾的迷茫风暴渐渐平息,最终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清醒。
它不再看那铜壁。不再试图去分辨那混乱的能量。不再去想什么色与空。
它只是安静地蜷缩着,紧贴着香炉冰冷的铜壁,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属于金属的冰凉触感。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在冰冷的现实和舌尖的刺痛中,一点点沉向黑暗。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玄奘那描述遥远佛国圣地——那烂陀寺的景象,如同最后一点微弱的星光,在它黑暗的意识边缘一闪而过:百国学子共聚一堂,语言各异,却为追寻真理而辩论不息…
那景象,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穿透了现实的冰冷与绝望。
司通决定追寻玄奘当年的脚步,去那个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