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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岭(帕米尔高原)的风,是淬了冰的钢刀。它呼啸着掠过万古不化的冰川,卷起坚硬的雪粒,抽打在裸露的岩石上,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空气稀薄得如同被抽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肺叶因缺氧而灼痛。目之所及,是连绵起伏、刺破铅灰色天穹的雪峰,如同巨神冰冷的脊骨,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雪线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蓝冰裂隙,如同大地张开的、择人而噬的巨口。

司通蜷缩在一道狭窄冰隙的背风处,灰白相间的毛发早已被冰雪染成一片浑浊的灰黄,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它将自己缩得很小,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岩壁,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在龟兹废墟与辰星族对峙时强行爆发留下的暗伤,在翻越海拔更高的垭口时被凛冽罡风撕裂的爪垫,还有体内那如同跗骨之蛆、对金属元素的疯狂渴求感,此刻在极寒与缺氧的恶劣环境下,如同被点燃的毒火,焚烧着它的每一寸神经。

库车赠予的那几块深褐色蜜膏早已耗尽。那能暂时压制金属躁动的草木甘甜消失后,反噬来得更加凶猛。它感觉自己像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外壳冰冷僵硬,内里却翻腾着熔岩般的饥饿与对冰冷秩序的疯狂渴望。爪边那块从龟兹带出来的、被啃噬得只剩下核桃大小的暗红丑山矿石,如同一个邪恶的诱惑,散发着污浊的辐射波动,既加剧着身体的痛苦,又带来一种病态的、短暂的慰藉。

它低下头,金色的瞳孔因为痛苦和虚弱而微微涣散,盯着那块冰冷的矿石。库车的告诫——“此物不祥,久伴伤身”——言犹在耳。那能涤荡戾气的第五弦乐音,仿佛还在风雪中飘荡。然而,在这绝境之中,佛理的“空性”与乐音的“和谐”,都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力。生存的本能,如同冰隙底部咆哮的暗河,汹涌地冲刷着它残存的理智。

它张开嘴,锋利的牙齿因寒冷而微微打颤,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狠狠咬向那仅存的矿石!

“咔嚓!”

坚硬的矿石碎屑在齿间崩裂!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硫磺气息的粉末瞬间充斥口腔,混合着唾液,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涩!更强烈的、污浊的丑山族辐射能量,如同冰针般顺着食道涌入胃囊!胃部猛地一阵痉挛,带来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也随之升起——身体的空洞被这污秽的物质暂时填满,血脉中的躁动被强行压制下去。

司通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混杂着矿石粉末和血丝的唾液。它疲惫地将头搁在冰冷的岩石上,金色的瞳孔失神地望着冰隙外铅灰色的天空。风雪依旧,前路茫茫。翻越葱岭的艰辛远超它的想象。库车梦中那片熔岩翻滚的赤红之海(坤渊)的入口究竟在何方?这无尽的苦行,是否真的有意义?

意识在寒冷、缺氧、疼痛和矿石带来的短暂麻痹中渐渐模糊。就在它即将沉入昏睡的深渊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猛地穿透风雪,撞入了它沉寂的灵能感知边缘!

这波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司通无比熟悉的、恢弘而古老的秩序感!与龟兹库车的“耶婆瑟鸡”第五弦、与敦煌石室中那奇异画布的气息如出一辙!是风筝电厂能量缓冲材料的特有波动!而且…这波动的源头,并非来自地底深处,而是来自…东南方向!来自那被无尽雪山阻隔的、传说中的佛国——天竺!

这感知如同强心剂,瞬间刺穿了司通的昏沉!它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希望而骤然收缩!风筝电厂的遗存,竟然流落到了天竺?难道月羽的遗泽,或者尼巴鲁的碎片,早已随着恒河之水,融入了那片古老的土地?

一股新的力量,混合着对线索的渴望和对解脱的渺茫期盼,支撑着它摇摇欲坠的身体。它艰难地站起身,抖落身上厚重的积雪,最后看了一眼爪边那仅存的、散发着污浊辐射的矿石碎块。库车的告诫再次回响。它犹豫了片刻,最终伸出爪子,狠狠地将那碎块扫入了深不见底的冰裂隙中!

矿石翻滚着,消失在幽蓝的黑暗里,只留下一道细微的回响。

摆脱了这最后的诱惑与负担,司通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但精神却为之一振。它迈开僵硬的四肢,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循着那丝微弱却清晰的秩序能量波动,义无反顾地再次扑入了葱岭无边无际的风雪之中。目标,天竺。

不知在风雪和严寒中挣扎了多久,忍受了多少次滑坠冰裂隙边缘的惊魂,当眼前终年不化的冰雪逐渐被葱郁的森林和湿润的暖风取代,当空气中开始弥漫开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香料气息以及恒河平原特有的、带着泥土和水汽的湿热时,司通知道,它终于踏上了天竺的土地。

眼前的景象,与它经历过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恒河,如同一条巨大的、泥黄色的绶带,在广阔肥沃的平原上蜿蜒流淌,浩浩汤汤,奔流向东。河面上,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往来,有简陋的木筏,有装饰华丽的楼船。河岸边,景象更是光怪陆离,冲击着司通的感官。

靠近水边,密密麻麻挤满了沐浴的人群。男女老少皆有,大多只在腰间围一块简陋的布。他们虔诚地浸入浑浊的河水,捧起水浇在头上、身上,口中念念有词。祭司们穿着橘黄色的僧袍,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为信徒们举行着各种仪式,梵唱的声浪与河水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人体汗味、焚烧鲜花和酥油灯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尸体焚烧后的焦糊味,从河流下游随风飘来。

岸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石砌码头边,堆积着如山般的货物:成捆的棉花、散发着异香的香料麻袋、巨大的柚木、色彩鲜艳的丝绸。皮肤黝黑、只缠着腰布的苦力们(大多是首陀罗或贱民),在监工(往往是吠舍或刹帝利)的皮鞭吆喝下,如同蝼蚁般背负着远超自身体重的货物,在跳板与船只间艰难跋涉。他们的脊背被重物压弯,汗水在黝黑的皮肤上流淌,留下道道白色的盐渍。麻木的脸上,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对鞭笞的恐惧。

而就在距离苦力们劳作地点不远的高地上,婆罗门贵族们穿着洁白的细棉布“陀地”(dhoti),额头上点着醒目的红色“提拉克”(tilak),在仆从撑起的华盖下,悠闲地眺望着恒河盛景。仆人们(通常是低种姓)小心翼翼地奉上盛在蕉叶上的精致食物和用金杯盛放的恒河水。贵族们谈笑风生,眼神偶尔扫过下方如同蝼蚁般劳作的苦力,淡漠得如同在看一群会移动的工具。

众生平等?

司通蹲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树虬结的树根阴影里,金色的瞳孔扫过这对比鲜明、如同两个割裂世界般的场景。玄奘在长安弘福寺讲述的“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有情皆可成佛”的宏大理念,在这片佛法的源流之地,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庄严的佛理,似乎只在高耸的佛塔尖顶、在婆罗门学者们用梵语吟诵的深奥经文中回荡。而在这浑浊的恒河之畔,在这充斥着汗水、鞭痕和麻木眼神的现实土地上,却被一道由血脉、姓氏和世代相传的“达摩”(dharma,法)构筑的无形高墙,分割得支离破碎。

它看到一位年迈的首陀罗苦力,因为力竭而失手摔落了一袋沉重的胡椒。监工的皮鞭立刻如同毒蛇般抽下,在他枯瘦的脊背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老人痛苦地蜷缩在地,发出压抑的呻吟。周围的其他苦力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搀扶。不远处,一位穿着橘黄僧袍的比丘正走过,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低诵了一声佛号,便匆匆避开了这片“不洁”之地,仿佛那老人的痛苦和血污会玷污他的修行。

司通感到一阵冰冷的荒谬和深沉的悲哀。它想起了露西和她的原始人猿族群,尽管蒙昧,却共享篝火的温暖;想起了在龟兹废墟,库车用乐音试图弥合废墟的创伤;想起了在长安,玄奘试图用佛理解答众生的困惑。然而在这里,在这佛光普照的源头,那宣称能普度众生的智慧之光,却无法穿透这用“洁净”与“污秽”、“高贵”与“卑贱”编织的、根深蒂固的樊篱。

它低下头,舔舐着爪垫上被天竺湿热气候捂出的溃烂伤口。口中残留的矿石粉末腥气,与恒河畔复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追寻风筝电厂遗存的线索而来,却首先撞上了这比风雪更寒冷、比丑山族辐射更扭曲的人间现实。

那丝引导它来到天竺的风筝电厂能量波动,在恒河畔驳杂的气息中变得更加清晰。司通循着感觉,沿着恒河向东南方向跋涉。湿热的气候如同巨大的蒸笼,无处不在的蚊虫疯狂地叮咬着它裸露的皮肤,带来持续的刺痒和肿胀。身体的伤口在高温潮湿的环境下开始发炎溃烂,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更糟糕的是,体内对金属的渴求感,在离开了寒冷的葱岭后,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再次开始噬咬它的内脏。

它变得格外虚弱。一次在穿越一片茂密的娑罗树林时,它被一条潜伏在落叶下的毒蛇咬中了后腿!剧烈的灼痛和麻痹感瞬间蔓延!司通强撑着用尽最后力气咬死了毒蛇,但自己也踉跄着倒在了林间潮湿腐殖质中,意识迅速模糊。

当它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极其简陋、低矮的窝棚里。窝棚用树枝和干草搭成,四面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味、烟火气,以及一种…属于贫瘠和绝望的、混合着汗臭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背,在它身边忙碌着。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如同干裂的树皮,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他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凸起,腰背因为常年的重负而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他身上只缠着一块肮脏破旧的腰布,脚上没有鞋子。最刺眼的是,他的额头上,用某种白色的颜料画着一个简陋的、倒三角符号——这是贱民的标记!表示他从事着与死亡、污秽相关的职业(很可能是焚尸或处理皮革)。

老人看到司通醒来,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他没有说话(或许是被禁止,或许是不会说梵语),只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蘸着旁边陶罐里冒着热气的、颜色深黑、散发着刺鼻臭味的粘稠药膏,轻轻地涂抹在司通被蛇咬伤的伤口上。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忍受的、如同灼烧般的剧痛猛地传来!司通痛得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那臭味更是直冲脑门,令人作呕!

“唔…!”司通发出痛苦的呜咽,下意识地想缩回腿。

老人枯瘦的手却异常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轻轻按住了司通的身体。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沾着那深黑的、散发着恶臭的药膏,继续涂抹。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司通腿上的伤口,又移到司通因为虚弱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眼中没有施舍者的怜悯,也没有对异类的惊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种在苦难磨砺中沉淀下来的、对生命本身的质朴关怀。

司通强忍着剧痛和恶臭,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老人佝偻的背脊,看着他额头上那个象征着“污秽”与“不可接触”的白色倒三角标记。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羞愧和巨大悲悯的情绪,如同恒河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它。

这就是“不可接触者”?这就是被婆罗门经典、被森严种姓制度打入最底层的“污秽”之人?然而,正是这个被整个社会唾弃、被视为“不洁之源”的老人,在它濒死之际,将它拖回了这个散发着恶臭的窝棚,用这散发着恶臭的草药(司通认出其中几味是剧毒之物,但以毒攻毒正是处理蛇伤的古法),在挽救它的生命!

“众生平等”?

那庄严的佛号,那精妙的佛理,在那烂陀寺的经堂里被无数高僧大德反复论证。然而,在这远离经堂、散发着死亡与草药臭味的贱民窝棚里,在一个被剥夺了语言、尊严,甚至被视为“非人”的老者身上,司通却看到了一种比任何经文都更真实、更震撼的“平等”——那是对生命本身最原始的尊重与守护!无关种姓,无关教义,只源于一颗在苦难深渊中依旧未曾完全泯灭的、朴素的心。

老人涂好药,又从一个破陶碗里倒出一点浑浊的、带着沉淀物的水,喂到司通嘴边。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司通没有犹豫,忍着恶臭和苦涩,小口小口地舔舐着。身体依旧虚弱,伤口的剧痛和麻痹感并未完全消退,但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暖流,却悄然驱散了因种姓制度而生的冰冷荒谬感。

它在老人的窝棚里躺了三天。老人白天出去做最卑贱的活计(司通看到他回来时身上沾着骨灰和焦糊味,印证了焚尸者的身份),晚上则默默地为司通换药,分享他那一点点少得可怜、难以下咽的食物——通常是粗糙的、掺杂着沙砾的黍米糊,有时会有一点发酸的奶渣。

司通默默地观察着这个沉默的老人。他很少发出声音,眼神总是低垂着,行走时紧贴着墙根或树林的边缘,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竭力避免与任何高种姓的人发生哪怕视线的接触。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与恐惧,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污秽之地。然而,在照顾司通时,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光——那或许就是生命本身不屈的火种。

三天后,司通的伤势在老人那臭不可闻却极为有效的草药治疗下,奇迹般地控制住了,麻痹感消退,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行走。它知道不能再拖累这位本就生存艰难的老人。在一个清晨,老人再次出门后,司通用爪子,在窝棚里相对干净的一块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代表“感谢”的尼巴鲁通用符号(形如交握的双手)。然后,它叼起老人放在角落里的几片晒干的、散发着臭味的草药叶子(这是它仅能带走的“谢礼”),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散发着恶臭却给了它第二次生命的简陋窝棚,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通往东方、通往那烂陀寺方向的丛林小径中。

身体依旧虚弱,对金属的渴求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爪垫的溃烂在湿热环境下隐隐作痛。但司通的心境,却与翻越葱岭时截然不同。恒河畔的众生相,贱民窝棚里的三日,如同两剂猛药,彻底击碎了它心中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洗去了部分因力量丧失而产生的怨愤与自怜。它不再执着于立刻找到风筝电厂的遗存或恢复力量。它开始以一种更平和、更贴近地面的视角,观察这片孕育了佛法的土地。

它沿着恒河的支流跋涉,避开主要城镇和大道,穿行在村庄与丛林之间。它看到了更多:

在婆罗门聚居的洁净村落,神庙金碧辉煌,祭司们享受着最优渥的供奉,研习着最深奥的《吠陀》与《奥义书》,谈论着“梵我合一”、“业力轮回”的至高哲理。他们沐浴着晨光,用恒河最上游的“圣水”进行复杂的净化仪式,一丝不苟地恪守着食物和接触的洁净法则。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酥油灯的芬芳,诵经声悠扬悦耳,充满了神圣与秩序感。

然而,仅仅一河之隔,或者就在村落的边缘地带,便是首陀罗和贱民的栖身之所。低矮破败的泥屋拥挤不堪,污水横流,蚊蝇肆虐。人们从事着耕种、清洁、处理垃圾和尸体等“不洁”工作。他们被禁止进入高种姓的村落中心,禁止使用村中的水井,甚至在路上遇到婆罗门或刹帝利时,必须立刻匍匐在地,或者高声呼喊提醒对方避开,以免自己的“污染”触及对方。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疲惫,只有在对更底层的贱民发泄时,才会流露出一点扭曲的优越感。孩子们瘦骨嶙峋,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残渣。

司通曾目睹一个年轻的婆罗门学者,刚刚在村口大树下慷慨激昂地向一群农夫(吠舍种姓)宣讲《薄伽梵歌》中“众生平等,皆为梵之化身”的篇章,言辞恳切,充满智慧的光芒。然而,当他结束宣讲,返回自己洁净的庭院时,一个不小心被脚下湿滑的青苔滑倒,手掌撑地,沾上了些许泥土。他立刻脸色大变,如同沾染了剧毒,惊恐地跳起来,对着闻声赶来的首陀罗仆役厉声呵斥,命令对方立刻取来“圣水”和清洁用的灰土,反复搓洗自己的手掌,仿佛那点泥土是来自地狱的污秽。他宣讲时那悲悯平等的形象,在那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污染”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低种姓根深蒂固的鄙夷。

理论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如同恒河般横亘在这片土地上。那宣称能破除一切分别、照见众生佛性的无上智慧,在这森严的种姓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佛法如同精美的金漆,涂抹在早已腐朽不堪、等级森严的印度教社会结构之上,试图掩盖其内在的不公,却终究无法改变其根基。高种姓的僧侣们可以在经堂里高谈阔论“无我”、“空性”,用精妙的逻辑辩论“一阐提”(指断灭善根者)是否也能成佛,但寺庙的台阶,却绝不会允许一个真正的贱民踏入。佛法的慈悲,似乎只存在于经文之中,一旦触及现实的“洁净”法则,便立刻退避三舍。

司通心中的悲哀愈发沉重。它想起了在龟兹,库车用乐音试图弥合废墟的创伤,虽然微弱,却是真实的行动。而在这里,宏大的佛理更像是一种精致的、供人膜拜的思想装饰品,与改变现实的苦难似乎并无关联。那丝风筝电厂的能量波动依旧在指引方向,但司通追寻它的心境,已不再是单纯的寻找力量或遗物,更像是在寻找某种印证——印证是否有一种力量或智慧,能够真正穿透这世间最根深蒂固的藩篱。

带着这份沉重而复杂的感悟,司通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佛教学术的巅峰圣殿——那烂陀寺(Nalanda)。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初来者震撼。

那并非一座单一的寺庙,而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如同城池般的学术堡垒!高耸的、用巨大红砂岩砌成的围墙,在阳光下闪烁着庄严厚重的光泽,绵延不绝,圈起了一片广袤的土地。围墙内,并非想象中的密集佛塔,而是一座座规划整齐、气势恢宏的学院建筑!这些建筑多为多层,有着巨大的拱门、回廊和庭院,屋顶覆盖着赤红色的陶瓦。中央是一座极其雄伟的、金字塔般层叠上升的主佛塔(大窣堵坡),塔身镶嵌着精美的佛像和佛教故事浮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寺院的入口处,人流如织,但秩序井然。来自世界各地的求法者络绎不绝:有皮肤白皙、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有裹着头巾的西域胡商,有肤色黝黑的南天竺僧侣,当然,最多的还是来自大唐的求法僧,他们穿着灰色的僧衣,背着沉重的经笈,风尘仆仆,眼神中充满了虔诚与求知的渴望。守卫寺门的并非士兵,而是身强力壮、神情肃穆的武僧(大多是刹帝利种姓),他们检查着每个进入者的身份文书(主要是针对非僧侣的访客和低种姓)。

司通注意到,所有进入者,无论来自何方,都必须在一个巨大的石砌水池前进行严格的沐浴净身。婆罗门和刹帝利出身的僧侣,以及来自异邦的高贵求法者,有专门的、相对洁净的净身区域,有仆役服侍。而穿着普通、皮肤黝黑的本地僧侣(多为吠舍或首陀罗种姓),则只能在另一个更大、但水质明显浑浊许多的公共水池边自行清洗。至于贱民,根本不可能靠近寺院大门,只能在极远的地方,遥遥对着佛塔的方向跪拜。

知识殿堂的门槛,同样被种姓的“洁净”法则所把持。

司通凭借猫类的敏捷和对阴影的掌控,轻松避开了守卫的视线,从一处排水沟潜入了那烂陀寺内部。寺内的景象更加令人惊叹。巨大的庭院里绿树成荫,点缀着莲花盛开的池塘。回廊宽阔深邃,连接着一座座学院(Vihara)。每个学院都有独立的讲经堂、僧舍、藏经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藏香气、书卷的墨香,以及一种…思想激烈碰撞产生的无形“热度”。

它循着那丝风筝电厂的秩序能量波动,潜行到寺院西北角,一座相对独立、守卫更为森严的巨大建筑附近。这座建筑风格与其他学院迥异,墙壁更为厚实,窗户狭小,如同堡垒。门口有专门的武僧把守,进出者都需要特殊的符牌。能量波动就从这座建筑深处传来,清晰而稳定。

司通绕着建筑转了几圈,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处通风口。它利用通风口狭窄的栅格缝隙,艰难地挤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没有窗户,光线来自墙壁上镶嵌的无数盏长明酥油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灯火通明。大厅中央没有佛像,只有一个巨大的、用青铜铸造的精密立体星盘!星盘上,无数的星辰由各色宝石镶嵌而成,按照复杂的轨迹缓缓运行(由隐藏的机括驱动)。星盘周围,环绕着数圈高起的石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司通从未见过的仪器:巨大的黄铜浑天仪、镶嵌着水晶透镜的观测筒、以及一些闪烁着微弱能量光芒、结构极其复杂的几何体装置!

这里不是讲经堂,而是那烂陀寺最核心的密殿之一——天文与数理学院!那风筝电厂的秩序能量波动,正源自星盘基座深处镶嵌着的几块不起眼的、闪烁着温润玉质光泽的灰色石板!与敦煌画师使用的画布、库车的“耶婆瑟鸡”第五弦,材质如出一辙!它们被巧妙地融入了这个巨大的星盘,作为稳定和增强其计算能力的核心部件!

此刻,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论。参与者只有寥寥十几人,但气氛却异常凝重。主辩者是一位身披金色镶边袈裟、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僧(戒贤法师,Silabhadra)。他端坐在主位,渊渟岳峙。他的对面,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穿着简朴灰色僧袍的中年僧人(来自南天竺的般若毱多,praj?āgupta)。周围坐着几位同样德高望重的长老和少数几位被特许进入的杰出学僧(无一例外,都是高种姓出身)。

他们使用的语言是极其纯正的梵语,音节精准,韵律优美,如同吟唱。辩论的主题,正是大乘佛教的核心难题之一——轮回的主体(“补特伽罗”,pudgala)。

“一切法无我!”戒贤法师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如同洪钟,在圆形大厅内回荡。“五蕴(色、受、想、行、识)和合,假名众生。刹那生灭,无有常恒主宰之‘我’。轮回流转,唯业力相续,如瀑流相续,非有实我从前世移转后世。若执有实我,即堕‘常见’,违‘缘起性空’根本义!”他的论证引经据典(《中论》、《般若经》),逻辑严密,气势恢宏。

对面的般若毱多并未被气势压倒。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法师所言‘无我’,深契空义。然,若无实有轮回之主体,则前世造业,后世受报,其业力依何而系?受报者谁?若无承负业报之‘补特伽罗’,则因果律如何安立?善恶之报岂非虚设?此堕‘断见’之险!依我部所宗,当许有一微细难言、非断非常之‘胜义补特伽罗’,非即五蕴,亦不离五蕴,为业果相续所依!”他引用的则是《阿毗达磨》等论典,试图在“无我”与业报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双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逻辑推演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每一个概念都被反复锤炼,每一个推论都被严格检视。梵语的精妙与佛理的深邃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旁听的学僧们屏息凝神,眼神中充满了对智慧的渴求与敬畏。

司通潜藏在穹顶一根巨大横梁的阴影里,金色的瞳孔注视着下方这场人类智慧顶峰的碰撞。它虽不通梵语,但那激烈交锋的思维火花,那严谨的逻辑链条,那对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执着探索,让它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与它曾经历过的力量对抗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精神的、追求终极真理的壮丽航程。

然而,就在这场巅峰论辩进行到最精微、最紧张的时刻,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这完美的智慧图景。

一位坐在后排旁听的、年轻俊秀的婆罗门种姓学僧(从他额头上清晰的“圣线”标记可以看出),似乎被这高强度的思辨所耗,感到有些口渴。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侧过头,对着侍立在石台阴影处、一个穿着最低等仆役服饰、低垂着头、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少年(额头没有任何种姓标记,但卑微的姿态表明其极可能是首陀罗甚至贱民出身),用极其随意的、如同吩咐一件物品般的语气,低声吩咐了一句梵语。

那少年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如同受惊的兔子,动作却异常麻利,悄无声息地退出大厅。片刻后,他端着一个打磨光滑的铜盘回来了,盘上放着一只用完整金盏花苞做成的精致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带着凉意的净水。

少年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婆罗门学僧身边,膝盖微曲,将铜盘高高举过头顶,如同供奉神明,姿势卑微到了尘埃里。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影子落在学僧身上。

婆罗门学僧看也没看那少年一眼,随手拿起金盏花杯,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随即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戒贤法师与般若毱多那关于“无我”与“轮回主体”的精妙辩论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司通的目光,却死死定格在那个卑微举着铜盘的少年身上。少年低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颈滑落,浸湿了破旧的衣领。他维持着那个卑微到极致的姿势,如同大厅里一件沉默的、无生命的家具。

戒贤法师那洪亮的声音还在回荡:“…是故,当知诸法无我,如梦幻泡影…”

般若毱多凝重的反驳紧随其后:“…然无‘补特伽罗’之微细施设,业果安立即成断灭!”

智慧的火花在星盘璀璨的光芒下激烈碰撞,探讨着超越生死、照见本性的终极真理。而在石台的阴影里,一个被视为“污秽”、连影子都不配触碰高种姓的少年,正用他卑微的脊梁,支撑着这场智慧盛宴的进行。

“众生平等”?

“无我”?

“轮回主体”?

这些精妙绝伦的词汇,在这个瞬间,在司通眼中,仿佛变成了巨大的、冰冷的讽刺。那支撑着宏伟星盘运转的风筝电厂石板散发出的秩序能量,那回荡在圆形大厅中充满智慧的梵音,都无法穿透这咫尺之间、由种姓制度构筑的、比任何冰峰都更难以逾越的鸿沟。

佛法的光芒,照亮了思想的星空,却照不进这石台下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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