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声响从牢房那扇厚重木门的下方传来。那里有一个专为传递食物而设的、狭窄的缝隙。一道灰影,如同流动的烟雾,悄无声息地从那缝隙中挤了进来,没有引起任何守卫的注意。
是司通。
它看起来风尘仆仆,灰白的长毛沾染了些许灰尘,但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牢房中依旧明亮如初。它轻盈地落地,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径直穿过沉浸在悲伤中的众人,来到苏格拉底的脚边。
苏格拉底低下头,看着这个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伙伴,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光芒。司通抬起头,金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这个人类的灵魂烙印进自己的意识深处。然后,它低下头,张开嘴,极其小心地、轻轻地,将口中衔着的一样东西,放在了苏格拉底摊开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上。
那是一小段新鲜的橄榄枝。
翠绿的叶片在惨淡的月光下依然闪烁着生命的活力,几颗饱满的青橄榄点缀其间,散发出淡淡的、清冽的芬芳。橄榄枝!雅典娜女神赐予这座城市的圣物,象征着和平、智慧、胜利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整个牢房瞬间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啜泣声都停止了。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苏格拉底掌中那截小小的橄榄枝,又看向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的司通。这绝非巧合!在这个死刑犯临刑前的夜晚,一只猫,穿过了森严的守卫,只为送来一截象征和平与智慧的橄榄枝!这景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象征力量。
苏格拉底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抚摸着那柔韧的枝条和光滑的叶片。他的目光从橄榄枝缓缓移向司通那双仿佛能洞穿时空的金色眼眸。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想起了后院沙地上那些奇异的星图和苇船,想起了瘟疫肆虐时它在死亡阴影中清除病鼠的身影,想起了它在审判日石柱顶端那俯瞰众生的沉静……这只神秘的猫,用它一生的陪伴和沉默的“语言”,引导他一步步走向理性思辨的深处。
“老朋友…”苏格拉底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了悟,他像是在对司通低语,又像是在对自己毕生的信念做最后的确认,“是你让我明白…真正的神…或者说,那驱动宇宙、赋予万物秩序和智慧的至高力量…不会要求血腥的献祭…”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壁,看到了遥远尼罗河畔那座吞噬“神选者”生命的、阿努比活体核心栖身的金字塔,也看到了雅典卫城上那些接受牲祭的神庙。
“…不会用恐惧和盲从来束缚灵魂…”
“…它所期望的,或许…仅仅是…”
苏格拉底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捻过一枚青橄榄,眼中闪烁着智慧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
“…仅仅是教会它的造物…提问。教会他们用这天赋的理性之光,去探寻,去质疑,去认识自身,去理解世界…就像你引导我一样。这永恒的提问本身…就是对那至高智慧最崇高的礼赞,也是对抗一切愚昧与不义…最强大的武器。”
司通静静地聆听着。当苏格拉底说到“献祭”时,它的灵魂深处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中。月羽!那个在阿努比活体核心的透明颅骨容器中、浸泡在幽绿营养液里、被无数神经探针穿刺的萎缩鼠形大脑!那跨越千年传来的、饱含极致痛苦与哀求的灵魂波动:“司…通…?是…你吗…?痛…好痛…千年…禁锢…杀…了我…求…求你…解…脱…”。那是何等残酷的“献祭”!为了维持一个腐朽存在的生命,而将另一个灵魂永世禁锢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盘古戬!那个来自地心坤渊的盘古族战士,在金字塔核心的最终决战中,为了彻底封印阿努比的意识,毅然选择将两股毁灭性的意识流引入自身,承受着灵魂撕裂的剧痛,最终躯体与意志在极致的光芒中坍缩、凝聚,化为了那柄沉重无比的青铜巨锏——盘古锏!他用自己的存在作为容器,作为封印,完成了最壮烈的牺牲,守护了人类免于被阿努比彻底奴役。
泽拉尔,曾经的斯芬克斯,神王第七子星语者,在领悟了“人”的意义后,化身巨大的狮身人面像石像,以永恒的守望姿态,守护着埋藏于黄沙之下的盘古锏,成为人类文明地平线上沉默的守护丰碑。
还有轩辕族的战士们,在南极冰盖崩塌、黑水巨柱冲天而起、恐龙二次畸变的死亡绝境中,明知留下是作为诱饵吸引阿努比母星侦察波的必死之局,依旧吼出“与大地共存亡”的誓言,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司通和人类火种……
牺牲!守护!这些画面在司通的意识中奔涌、碰撞!月羽渴望解脱的牺牲,盘古戬主动选择的牺牲,斯芬克斯永恒守望的牺牲,轩辕族慷慨赴死的牺牲……它们的形式如此不同,却都指向同一个内核——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甘愿献上自己最珍贵的存在!
而此刻,眼前这个即将饮下毒芹的人类老者,他选择的,不也是一种牺牲吗?他献祭的不是肉体去封印某个具体的敌人,也不是化为石像进行永恒的守望。他献祭的是自己的生命,去守护一种无形的、却更为根本的东西——思想的自由!质疑的权利!理性之光在人类灵魂中不被扑灭的可能性!他以自己的死亡为火种,试图点燃雅典、乃至未来人类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理性之灯!
苏格拉底的守护,与盘古戬们那惊天动地的牺牲,在精神的高度上,骤然贯通了!它们本质相同!都是用生命去扞卫某种高于个体存在的价值!守护的形态可以千变万化——可以是利爪,是灵能,是盘古锏,是石像,也可以是一句尖锐的提问,一次拒绝逃亡的选择,一杯平静饮下的毒酒!
司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理解和共鸣在灵魂中激荡。它终于彻底领悟了苏格拉底的选择。这并非放弃,而是守护的最高形式之一——以生命为火石,点燃照亮人类精神暗夜的永恒星火!它微微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呜咽,那声音里不再有困惑和挣扎,只剩下全然的领悟与一种跨越物种的、深厚的敬意。
牢房内的其他人,无法完全理解这一人一猫之间那无声的灵魂对话。他们只看到苏格拉底握着那截橄榄枝,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与满足,而那只神秘的猫,则前所未有地温顺而深沉地依偎在他的脚边。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流淌。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来临了。
监狱的走廊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行刑官和他的随从。脚步声在牢房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时辰到了。”一个冷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牢门被缓缓推开。穿着黑袍的行刑官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端着托盘的小吏。托盘上放着一个不大的陶杯,里面盛着墨绿色的、粘稠的液体——毒芹汁。那液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苦涩气味。
苏格拉底的朋友们瞬间崩溃了。阿波罗多洛斯失声痛哭,克里同紧紧抓住苏格拉底的手,老泪纵横,柏拉图脸色惨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愤怒、痛苦和对即将失去精神导师的无尽悲恸。
苏格拉底平静地站起身。他轻轻挣脱克里同的手,目光扫过每一位悲痛欲绝的朋友,最后落在柏拉图身上,眼中充满了嘱托和期许。
“不要悲伤,我的朋友们。”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死亡不过是灵魂从肉体这所监狱的解脱,或许是前往一个更美好的所在,与那些逝去的智者对话;又或者,是永恒的安眠。无论如何,都无需恐惧。只要你们保持灵魂的良善与对智慧的追求,就无所畏惧。”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简朴的衣衫,然后从容地走向门口,走向那杯毒芹汁。
司通跟在他的脚边,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在苏格拉底即将接过那陶杯的刹那,司通的身体微微伏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只有苏格拉底能听到的低沉嘶鸣。同时,它额间那撮银灰色的毛发,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道无形的、扭曲光线的涟漪以它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牢房门口的区域!
行刑官和小吏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似乎极其诡异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阳光穿过剧烈扰动的水面产生的幻影。他们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苏格拉底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伸手去接那杯毒芹汁。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就在刚才那不足一息的视觉扭曲中,司通已经将自己最后残存的一丝、源自神王血脉本源的空间灵能彻底榨干,制造了一个极其短暂、覆盖范围极小的幻象——在幻象中,苏格拉底接过了杯子。而现实中,苏格拉底的手,在接触到冰冷陶杯的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托举之力!那是司通用尽最后气力,操控空间细微褶皱,对他手臂产生的一个向上的、微小却坚定的反作用力!
这力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蕴含着守护者跨越千万年、贯穿始终的意志!它不是要阻止,而是最后的陪伴,最后的助力,帮助他完成自己选择的道路。
苏格拉底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陶杯。他感受到了那微不可察的托举之力,也感受到了司通那声嘶鸣中蕴含的决绝与理解。他低头,看向脚边的伙伴,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了然于心的微笑。他读懂了。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苏格拉底端起陶杯,如同端起一杯清水。他仰起头,在朋友们的恸哭和行刑官冷漠的注视下,将那墨绿色的、致命的液体,平静地、一口一口地饮尽。
毒芹汁的味道苦涩而灼喉。苏格拉底放下空杯,神色如常。他走回硬板床边,躺了下来。朋友们围拢过来,哭泣声再也无法抑制。
药力开始发作。苏格拉底感到双脚逐渐麻木、冰冷,那寒意如同潮水,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他平静地指挥着朋友:“克里同,我的腿开始麻木了…当麻木到达心脏时,一切就结束了…”
麻木感向上蔓延,小腿,大腿…苏格拉底的声音依旧清晰,语调平稳,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不忘诘问与思考,向朋友们描述着身体逐渐失去知觉的奇特感受,像是在进行一次最后的哲学观察。
当那冰冷的麻木感终于抵达腰部,并向胸口侵蚀时,苏格拉底掀开了盖在脸上的布(他之前让朋友帮其盖上),说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永恒的遗言:
“克里同…我们该向医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献祭一只公鸡…别忘了…”
向医神献祭公鸡,是病愈后表示感谢的习俗。苏格拉底在生命的终点,将死亡视为灵魂从肉体病痛中的最终痊愈和解脱!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超脱的平静,眼神清澈,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彼岸风景。
麻木感终于抵达了心脏。
伟大的哲人苏格拉底,停止了呼吸。他的面容安详,如同沉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打破。柏拉图扑倒在老师的床前,克里同掩面痛哭,阿波罗多洛斯泣不成声。
司通静静地蹲坐在床边,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苏格拉底安详的遗容,又缓缓移向窗外。雅典卫城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正顽强地爬上卫城山巅,照耀着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柱廊。
它知道,一盏灯熄灭了。
但一点星火,已然点燃。
守护的旅程,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