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在瀚海阑干中摇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把千年时光都揉进了风沙里。苏合香拢了拢防风头巾，睫毛上沾着的细沙被午后的阳光照得发亮，她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轮廓，忽然想起《香经》里记载的“流沙藏馥”——据说丝绸之路的商队曾在沙漠中遗失过整驼的香料，那些被黄沙掩埋的香材，会在漫长岁月里与盐碱、砾石交融，生出独属于沙海的奇异香气。
“苏娘子，前面就是尼雅遗址的边缘了，再走两里地就能看到佛塔残基。”向导阿不都勒勒紧缰绳，胯下的骆驼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不过今日风大，咱们得抓紧时间搭帐篷，要是遇上黑沙暴，连太阳都找不着。”
萧策勒住缰绳与苏合香并行，他身上的冲锋衣衬得肩背愈发挺拔，只是眉眼间仍带着几分盛唐将领的沉稳。他从背包里取出卫星电话确认信号，指尖划过屏幕上的等高线地图，忽然指向左侧一处凹陷的洼地：“阿不都，你看那边的沙脊线，是不是有人工夯筑的痕迹？”
阿不都眯眼望了片刻，忽然拍了拍大腿：“萧将军好眼力！那是去年考古队留下的探方，听说挖出来过汉代的香囊残片，只是后来风沙太大，又给埋上了。”
苏合香心中一动，翻身从驼背上下来，踩着松软的沙子朝洼地走去。她靴底陷进沙里，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几分力气，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阿罗憾紧随其后，他肩上挎着的采样箱里装着香材分析仪，金属箱体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光：“合香，小心脚下，这沙地里藏着不少枯木根，别崴了脚。”
走到洼地边缘，苏合香蹲下身，指尖拂过被风蚀的沙层。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硬物，不是沙粒的粗糙，也不是枯木的绵软。她心中一紧，从背包里取出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浮沙——随着沙粒簌簌落下，一块青灰色的陶片逐渐显露出来，陶片边缘还残留着半圈暗褐色的纹路，像是某种植物纹样。
“是唐代的釉陶！”萧策也蹲下身，目光落在陶片内侧，“你看这胎土的密度，还有釉色的光泽，应该是盛唐时期的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软毛刷，轻轻扫去陶片上的余沙，忽然指着内侧一处暗红色的印记：“这里好像有残留的香渍。”
苏合香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凑近陶片仔细观察。那暗红色印记呈不规则的椭圆形，边缘还能看到细微的纤维纹路，像是某种织物包裹后留下的痕迹。她用棉签蘸取少量蒸馏水，轻轻擦拭印记表面，棉签头瞬间染上了淡淡的赭色。
“阿罗憾，快拿试纸来。”苏合香的声音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这香渍的颜色和质地，很像‘长安十二香’里‘郁金香’的残留——你还记得吗？咱们在日本博物馆看到的残片，就是这种赭红色的油浸痕迹。”
阿罗憾迅速从采样箱里取出ph试纸和香材检测卡，苏合香将蘸有香渍的棉签轻轻涂抹在试纸上，试纸立刻变成了浅橙色。“ph值在6.2左右，和唐代郁金香的酸性特征吻合。”阿罗憾又将检测卡贴近陶片，卡面上的试剂线很快显露出两条紫红色的条纹，“阳性反应！这里面确实含有郁金香的活性成分，而且保存得比日本那片残片还好。”
萧策站起身，环顾四周的沙丘：“尼雅遗址是古精绝国的都城，也是丝绸之路南道的重要驿站，盛唐时期肯定有不少商队从这里经过。说不定，这里曾有过专门储存香料的库房。”他从背包里取出折叠铲，“咱们扩大范围挖一挖，注意别破坏地层。”
阿不都也过来帮忙，四人分成两组，沿着探方的边缘小心挖掘。风沙时不时掠过挖掘区域，刚清理出来的沙层很快又被覆盖，苏合香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沙粒往下淌，却丝毫不敢分心。她的目光紧盯着铲子下的沙土，忽然，铲子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物体，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慢着！”苏合香立刻按住阿罗憾的手，“这里有东西，小心点挖。”
两人放慢动作，用手一点点刨开周围的沙子。随着沙层逐渐剥离，一个半埋在沙里的陶制容器慢慢显露出来——容器呈球形，直径约有三十厘米，表面刻着缠枝莲纹样，只是大部分纹样已经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容器的口部用一块暗红色的织物密封着，织物边缘还系着一根磨损的麻绳。
“是香球！”苏合香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轻轻揭开织物——一股混杂着沙土气息的幽香忽然从容器里飘出，那香气初闻时带着几分木质的醇厚，细品又有郁金香特有的清甜，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乳香气息，像是把盛唐的春日都封存在了陶球里。
阿罗憾立刻打开香材分析仪，将探头伸进陶球内部。屏幕上很快显示出成分分析结果：“郁金香、沉香、乳香、没药……还有少量的安息香！这是多种香材混合的合香，而且配方比例和‘长安十二香’中的‘万国香’极为相似。”
萧策凑过来看屏幕，眉头微蹙：“‘万国香’是盛唐时期用于外交场合的香品，通常只有鸿胪寺的官员或出使的使节才能使用。这只香球出现在尼雅遗址，说不定和当年的西域都护府有关。”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复印件，“你看《新唐书·西域传》里记载，天宝年间，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曾派使者携带‘万国香’前往于阗，与当地王公交好。会不会是这支使者队伍在尼雅遭遇了风沙，遗失了这只香球？”
苏合香接过古籍复印件，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一段记载上：“‘天宝九载，使者自于阗还，经尼雅，遇大风，驼毙者三，失香器一。’——就是这里！”她抬头看向萧策，眼中满是惊喜，“这段记载正好对应上了这只香球的年代和出土地点！”
阿不都凑过来看热闹，忽然指着香球内侧：“苏娘子，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字？”
苏合香立刻用放大镜凑近香球内侧，果然看到几行模糊的墨书。她从背包里取出便携式紫外线灯，在灯光照射下，那些墨书逐渐清晰起来——是几行楷书，虽然部分字迹已经褪色，但仍能辨认出“开元二十八年造”“鸿胪寺丞李”“送于阗王”等字样。
“开元二十八年，正好是‘长安十二香’初步成型的时期。”苏合香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只香球，说不定就是当年鸿胪寺按照宫廷配方制作的‘万国香’，用来赠予于阗王的礼物。没想到竟然在沙海里保存了这么多年。”
萧策站起身，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沙丘：“当年的使者队伍肯定没想到，他们遗失的香器，会在千年后被我们找到。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让我们能通过这缕残香，触摸到盛唐的脉搏。”
阿罗憾将香球小心翼翼地装进密封箱，脸上带着感慨：“合香，你还记得咱们在长安复原‘万国香’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吗？现在有了这只香球里的残留香材，咱们就能精准还原出当年的配方了。说不定还能从中找到‘长安十二香’与西域香文化交融的证据。”
苏合香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那是她按照唐代形制制作的，里面装着自己调配的“安神香”。她将香囊递给阿不都：“阿不都，谢谢你带我们找到这么重要的东西。这个香囊送给你，里面的香料能安神助眠，也能防沙漠里的蚊虫。”
阿不都接过香囊，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这香气真好闻，比我们当地的沙枣花还香！苏娘子，你们这些研究香文化的人，真是能把花儿的魂都装进袋子里。”
夕阳渐渐沉落到沙丘背后，暮色开始笼罩沙漠。四人收拾好工具，牵着骆驼往预先选定的宿营地走去。驼铃的声响在暮色中愈发清晰，苏合香望着萧策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手中的陶片仿佛有了温度——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岁月，那些跨越千年的香气，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走到宿营地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是阿不都在吹当地的民间乐器。苏合香坐在帐篷前的沙丘上，望着夜空中逐渐亮起的星辰，忽然想起盛唐时期的长安夜市，想起宫墙边飘来的御香，想起萧策在花萼相辉楼前为她折的那枝梅花。
“在想什么？”萧策走过来，将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肩上，“沙漠的夜晚凉，别冻着了。”
苏合香靠在他肩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块从尼雅遗址带回的陶片：“我在想，等咱们完成了丝绸之路香文化的研究，就把这些发现都写进书里。让更多人知道，咱们中华的香文化，不仅在长安的宫墙里，也在沙漠的驼铃中，在西域的佛塔下。”
萧策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会的。就像这沙漠里的残香，就算被掩埋千年，只要有人记得，就能重新绽放出香气。”
夜风吹过，带着远处笛声的余韵，也带着陶片上残留的淡淡幽香。苏合香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河，忽然觉得，那些跨越时空的相遇，那些与香有关的故事，都不过是岁月写给人间的一首长诗——而她和萧策，不过是在诗行间，又添了一笔属于他们的、带着香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