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的夜风裹着渭水的湿气,穿过驿站残破的窗棂,将案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苏合香坐在萧策榻边,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腕间的玉扣——那是她在长安时亲手为他系上的,玉质温润,此刻却凉得硌手。帐内还萦绕着“续命香”的余韵,醇厚的香气里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合香,”萧策忽然开口,声音虽弱却清晰,打断了她的怔忡,“阿罗憾的话,我都听见了。”
苏合香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双眼曾在战场上见过无数生死,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决绝。她慌忙别过脸,伸手去收拾案上的药碗,指尖却被瓷碗边缘烫得一缩——方才还温热的药汁,不知何时已凉透了。
“你别听他胡说,”她强装镇定,声音却发颤,“他不过是道听途说,哪懂什么时空通道?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回长安,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办法。”
萧策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过来,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傻丫头,”他轻叹,指腹摩挲着她手背的薄茧——那是常年碾磨香料留下的痕迹,“你在现代有父母留下的合香实验室,有你熟悉的生活,怎能因为我,困在这乱世里?”
“没有你的现代,算什么熟悉的生活?”苏合香终于忍不住,泪水砸在他手背上,“我穿越千年来到盛唐,不是为了最后一个人回去的。若要走,我们便一起走;若要留,我便陪你守在这里。”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照亮了萧策眼底的疼惜。他缓缓抬手,想替她拭去眼泪,却因牵动胸口的伤口,疼得闷哼一声。苏合香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帮他调整姿势,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看,”萧策喘了口气,目光落在她紧绷的侧脸,“我现在连抬手都费劲,若真跟你去了现代,不过是个累赘。你要教我认那些会跑的铁盒子,要跟我解释天上飞的铁鸟,还要……还要应付旁人异样的眼光,这些,你想过吗?”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苏合香的心。她何尝没想过这些?昨夜她辗转难眠,脑海里反复浮现现代的实验室、熟悉的街道,还有萧策站在玻璃幕墙前茫然四顾的模样——那画面太过刺眼,让她不敢深想。可她更不敢想的,是自己独自回到现代后,对着满室香料,却再也闻不到他身上“行军香”的清冽气息;是在合香时,再也没有他默默递来研钵的身影。
“我可以教你,”她固执地摇头,泪水越流越凶,“我可以教你认路,教你用那些现代的东西,旁人的眼光算什么?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萧策沉默了,他望着帐顶斑驳的帆布,良久才缓缓开口:“合香,你还记得去年上元节,我们在长安西市看灯吗?”
苏合香一怔,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那时“沉香”刚被选为御用香,她在宫中暂得清闲,萧策特意调了休,陪她去西市逛灯市。他替她挡开拥挤的人群,买了她爱吃的糖蒸酥酪,还在一盏绣着并蒂莲的宫灯前,轻声说“愿年年如今朝”。那时的长安,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谁也想不到,不过半年光景,竟会落得这般境地。
“那天你说,”萧策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现代的灯比长安的更亮,能照得整条街像白昼。你还说,现代有能留住声音的盒子,能把喜欢的曲子一遍遍放给人听。”
“我是说过,”苏合香哽咽,“可那些都不如你在我身边重要。”
“不,”萧策打断她,眼神变得坚定,“那些都是你本该拥有的生活。你复原‘长安十二香’,不是为了让它随着这乱世湮灭,而是要让它在更安稳的时代,被更多人看见。你该回去,带着‘长安十二香’回去,让现代的人也知道,盛唐的香韵有多动人。”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划过她掌心的纹路,像是在刻下最后的约定:“我是盛唐的将领,我的根在这里。我的部下还在前线打仗,我的家国还在等着有人去守护。若我跟你走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苏合香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骨子里的家国情怀,就像沉香木的纹路,深深刻在骨子里,无法轻易改变。可让她就这样丢下他,她做不到。
“那我留下来陪你,”她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可以继续做‘安神香’安抚百姓,做‘防疫香’防止疫病,我还可以……”
“不行!”萧策猛地加重语气,又因用力过度咳嗽起来,胸口的伤口渗出暗红的血渍,染红了白色的纱布。苏合香慌忙替他拍背顺气,眼泪落在他染血的纱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叛军还在追,前路吉凶未卜,”萧策缓过气,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冒险。你回去,好好生活,把‘长安十二香’传承下去,就是对我最好的念想。”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阿罗憾的声音隔着帆布传来:“合香,军医来了,该给萧策换药了。”
苏合香吸了吸鼻子,擦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知道了。”她起身想去开门,却被萧策拉住手腕。他从枕下摸出一枚玉佩——那是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双鱼玉佩,只是他这枚刻着“萧”字,她那枚刻着“苏”字。
“这个你拿着,”他将玉佩塞进她掌心,玉质温润,还带着他的体温,“若是……若是真有再见之日,这玉佩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彼此。”
苏合香紧紧攥着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知道,他说的“再见之日”,不过是安慰她的话。以他的性子,若叛军真的追来,他定会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迁都队伍,哪还有机会再见?
“我不要这个,”她把玉佩塞回他手里,声音带着哭腔,“我要你好好的,等我回来找你。”
萧策却又将玉佩推回去,眼神坚定:“拿着。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念想了。”
帐帘被掀开,军医提着药箱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热水的亲兵。苏合香连忙擦去脸上的泪痕,退到一旁,看着军医小心翼翼地解开萧策的纱布。伤口还在渗血,狰狞的疤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别过脸,不敢再看。
阿罗憾跟着走进来,站在她身边,低声说:“合香,萧策说得对,你该为自己想想。”
“我为自己想了,”苏合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的念想,从来都只有他。”
阿罗憾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帐内只剩下军医换药的声音,还有烛火燃烧的“滋滋”声。苏合香望着萧策的侧脸,他闭着眼睛,眉头微蹙,显然在忍受伤口的疼痛,却仍在强撑着。她忽然想起在长安合香居的日子,那时他总会在她研磨香料时,悄悄站在门口,等她发现时,手里总提着她爱吃的点心。那些平淡却温暖的时光,像“长安十二香”中的“瑞脑香”,清润绵长,早已刻进她的骨血里。
军医换完药,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帐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她和萧策两人。萧策缓缓睁开眼,看向她,眼神里满是不舍,却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合香,”他轻声说,“你还记得《香经》里说的‘初心香’吗?调香者需守初心,方能制出最纯粹的香。你的初心,是传承香文化,不是为了我停留。”
苏合香一怔,《香经》里的确有记载“初心香”——需以七种当季新采的香料,不加任何辅料,文火慢熬,方能保留最本真的香气。她当初复原“长安十二香”,便是为了让失传的盛唐香韵重现于世,可不知从何时起,萧策成了比香文化更重要的存在。
“我的初心,早就变了,”她轻声说,“现在我的初心,是和你在一起。”
萧策看着她,良久,轻轻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苏合香坚定地说。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士兵的呼喊声:“叛军追来了!快保护陛下!”
萧策猛地坐起身,胸口的伤口瞬间撕裂,他却顾不上疼痛,一把抓住苏合香的手:“快,你跟阿罗憾走,趁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走!”苏合香死死攥着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听话!”萧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我是将领,必须留下断后。你拿着玉佩,回去完成你的初心,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帐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兵器碰撞的声音、士兵的惨叫声,像一把把尖刀刺进苏合香的心里。阿罗憾冲进来,一把拉住她:“合香,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走!萧策!”苏合香挣扎着,想扑回萧策身边,却被阿罗憾死死拽住。
萧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口子,将血滴在双鱼玉佩上:“这玉佩沾了我的血,若你真能找到回去的路,它会帮你记住这段时光。合香,好好活下去,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用力推开她,对阿罗憾厉声道:“带她走!”
阿罗憾不再犹豫,拽着苏合香就往外跑。苏合香回头望去,只见萧策挣扎着起身,拿起榻边的长枪,一步步走向帐外。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像一幅悲壮的画。
“萧策!”她撕心裂肺地呼喊,却被阿罗憾拽着越走越远。驿站的火光越来越亮,厮杀声越来越近,她手中的双鱼玉佩,沾着萧策的血,也沾着她的泪,渐渐变得温热,仿佛要将这段跨越千年的爱恋,永远定格在这乱世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阿罗憾带上马车的,只知道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掌心的温度透过玉质传过来,像是萧策最后的叮嘱。马车颠簸着向前驶去,远离了马嵬坡,远离了萧策,也远离了她在盛唐最珍贵的时光。
烛火在车窗外摇曳,苏合香望着手中的双鱼玉佩,忽然想起萧策说的“初心香”。或许,她的初心从未变过——传承香文化,与守护所爱之人,本就是同一件事。若她能回去,定会带着“长安十二香”,找到再次穿越的方法,回到他身边。
马车驶过渭水大桥,桥下的河水在夜色中泛着粼粼波光。苏合香将脸颊贴在玉佩上,感受着那一丝微弱的温度,在心里默默说:萧策,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