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月城,临时征用的府邸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姜玖璃苍白如纸、汗湿鬓发的脸。产婆和侍女们忙碌的身影在床榻边晃动,压抑的呻吟和沉重的喘息充斥着房间。
剧烈的阵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裂。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看到了那个永远挺立在她身前的背影。
“谢翎……谢翎……”她无意识地喃喃着,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个名字,如同烙印,刻在她灵魂最深处,是支撑她走过无数黑暗的力量,是她心中的痛和遗憾。
恍惚间,她又仿佛看到了那个温婉坚韧、却早早逝去的女子。“斳……琅玥……斳琅玥……”这是她此刻痛楚中最本能的呼唤。此刻,这呼唤里带着无尽的委屈与寻求依靠的脆弱。
汗水与泪水交织,模糊了她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一声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骤然划破了房间内凝重的气氛!
“生了!生了!夫人,是个千金!是个漂亮的小姐!”产婆欣喜的声音带着颤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襁褓抱到她眼前。
姜玖璃虚弱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皱巴巴却异常红润的脸蛋上。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目光,停止了啼哭,微微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睫,那眼神,纯净得如同雪山初融的清泉。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与巨大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婴儿娇嫩的脸颊,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苍白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就叫她……姜懿翎吧。”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懿,美好德行;翎,既是她心中那道永不磨灭的身影,也谐音“忆”。
姜懿翎,忆翎。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低声道:“小名……便叫红豆吧。”此物最相思。
说完,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眼皮沉重地阖上,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之中。唯有眼角一滴未及滑落的泪,昭示着方才经历的巨大痛楚与复杂心绪。
次日,姜玖璃强撑着恢复了些许精神,不顾劝阻下了床。她看着窗外边月城残破的景象,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迫使她必须立刻面对现实。
她唤来陆八和元宝,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谢翎呢?他的……尸身在哪里?”
陆八和元宝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出巨大的悲痛与愤恨。陆八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虎目含泪:“阿九!我们……我们翻遍了那天的战场!所有能找到的、穿着我们大黎军服的兄弟,我们都带回来了!可是……没有!没有将军!一点痕迹都没有!”
元宝声音沙哑地补充,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们猜测……将军他射杀了北铄皇帝,定是被铁骊那帮杂碎,将他的尸身带走了!他们是想……”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但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挫骨扬灰,或是更残忍的折辱。
姜玖璃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但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铄国那边……可有传来国丧的消息?凛萧溯风……确定死了吗?”
陆八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探子回报,北铄皇都并无异动,更没有国丧的消息传出。”
姜玖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她低声呢喃,既像是在对陆八他们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就是说……凛萧溯风很可能没死。既然他没死……那谢翎,或许……也还有一线生机……”
这话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丝微光,让陆八和元宝几乎绝望的眼中,瞬间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只要将军可能还活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也愿意去相信!
“我们先回朝城,铄国那边我派人去打听”姜玖璃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声音带着沉重的哽咽,目光灰暗下去,“送……川子……送所有为国捐躯的谢家军将士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是她对逝者最后的承诺,也是生者必须背负的责任。
……
朔风卷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与边关的沙尘,刮得玄色战旗猎猎作响,如同亡魂的呜咽。姜玖璃卸下了所有珠翠绸缎,换上了一身粗糙的白麻丧服。扶着棺椁,缓步行走,宽大的孝服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面无血色,唯有眼底密布的血丝,是连日来的悲痛与煎熬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动用了承运商行的力量,从临近城池调集了万两黄金,购买了数千具棺椁和大量的车辆。此刻,她正亲自扶着一辆灵车的木栏,步履蹒跚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车轮沉重地碾过被战火灼烧过的焦土,发出“吱嘎”的、沉闷的声响,如同阵亡将士们灵魂未绝的叹息。
长长的队伍,蔓延至视线尽头。灵车上,数千具略显简陋却无比整齐的棺木,以及更多装载着无法辨认全尸、只能用白瓷坛收敛骸骨的车辆,沉默地行进着。
每一口棺木上都覆盖着一面残破却依旧能看出猛虎图腾的大黎军旗,旗面早已被凝固的暗红血液浸透,却依旧在风中倔强地飘扬,透着不屈的锋芒。
陆八抱着襁褓中的小红豆,和元宝一起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姜玖璃虚浮却坚定的步伐,陆八几次想上前劝她上车休息,都被元宝默默拦住。元宝低声道:“让老大走吧……她亲自送兄弟们这一程,心里才能安稳些。”
队伍缓缓行至朝城门外。远处,城墙上的炊烟袅袅升起,城内隐约传来孩童无忧无虑的嬉笑声,与眼前这支肃穆、悲壮的送葬队伍形成了尖锐而刺目的对比。
姜玖璃停下脚步,抬手,用缠着麻布的手指,轻轻拂去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她望着那座熟悉的、承载了无数谢家军记忆的城池,喉咙哽咽,声音沙哑却用尽力气,清晰地传遍了整支队伍:
“大黎的……铁血男儿们……我们……回家了。”
话音落下,她缓缓屈膝,对着城门的方向,深深一拜。白麻的衣袂扫过沾染尘埃的地面,姿态庄重而悲怆,如同在叩问这片天地,为何要吞噬如此多的英魂。
这一拜,如同打开了情绪的闸门。随行的兵卒们再也无法抑制,压抑了多日的悲声轰然爆发。有人扑在棺木上泪如雨下,捶胸顿足;有人对着城门的方向重重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家中父母、妻儿的名字,声音凄厉,闻者落泪。
姜玖璃直起身,望着那熟悉的城楼,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仿佛又看到了战场上那些年轻而鲜活的面庞,听到了他们冲锋时震天的呐喊,感受到了他们临终前望向家乡那眷恋而不甘的眼神。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再次高声道:
“你们……用命守了家国!今日,我姜玖璃……送你们归乡!爹娘在等!妻儿在盼!大黎的土地……接你们……回家了!”
一把纸钱随风扬着。
风,呜咽着席卷而过,像是在应和她这悲壮的宣告。灵车上的军旗被风猛烈吹动,猎猎作响,仿佛是将士们无声却铿锵的回应。
朝城的百姓早已闻讯赶来,黑压压地跪在城门外,哭声与风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漫过了整座城池,久久无法平息。
灵车刚在城外空地上停稳,人群中便挤出两道踉跄而急切的身影。
邓嬷嬷怀里抱着个裹在素色襁褓里的婴孩,那孩子不满一岁,许是被周遭震天的哭声惊吓,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小脸憋得通红。婉娘跟在她身后,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素衣,发髻上不见半点金银,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然而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径直望向队伍最前方那口覆盖着“李”字军旗的棺木,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死寂的平静。
姜玖璃看见她们,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快步迎上去,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与酸楚:“嫂夫人……邓嬷嬷……李川他……我对不住你们……”
邓嬷嬷老泪纵横,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却还是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对着姜玖璃福了福身:“公主殿下万万别这么说……川儿他……他是为国捐躯,保卫家国,是他的荣耀,是……是我们家的骄傲……”她的话语被怀中小孩愈发尖锐的哭声打断,那哭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婉娘缓缓走上前,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口冰冷的棺木。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棺沿,那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熟睡中爱人的脸庞。她没有流泪,只是眼眶红得骇人,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老大,李川他一直这么叫您,我也就这么叫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您不要难过。他常在家跟我说那些‘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忠孝难两全’的大道理,我听着,其实不太懂……但现在我想,也许这就是……属于李川最好的归宿。”
这话语平静得近乎残忍,却让姜玖璃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看着婉娘那单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肩膀,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生怕她会因悲痛过度而做出傻事,连忙用眼神示意元宝靠近些,暗中护住婉娘。
婉娘仿佛没有察觉,她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将一侧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刺骨的棺木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却依旧字字清晰,如同立誓:
“李川,我来接你回家了。”
“你放心,孩子,我会好好带大,一定教他像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干娘,我会替你孝顺,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不受委屈。”
“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眷恋地划过棺木上粗糙的木纹,仿佛在描摹记忆中丈夫英挺的眉眼:“你在那边,安心吧。国,有人替你守着了;家……也有我替你守着。”
邓嬷嬷抱着孩子也跪在一旁,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滴落在婴孩的襁褓上。那孩子似乎感受到了至亲之间这深沉而无言的悲痛,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是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那口巨大的、冰冷的“木头盒子”。
姜玖璃也屈膝跪在婉娘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凉彻骨的手。“婉娘,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姜玖璃永远是你的依靠。”
两个女子,隔着一口承载着生死离别、家国大义的棺木,望着她们共同牵挂、永远失去的亲人,泪水无声地肆意流淌。
风中,那悲戚的呜咽声似乎也低沉了下去,仿佛天地亦为之动容,在为这乱世之中,平凡女子用柔弱肩膀扛起的巨大悲痛与坚韧深情,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