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古道,黄沙漫漫。成王见谢翎仅着常服,率一队精干侍卫(实为谢家军精锐)随行,心知太子自是不欲他独揽功劳,这长途漫漫,若是安排点什么障碍,自是出不了大黎,冷笑一声,索性让李沐白也一并跟上。
于是,李洛薇与姜玖璃皆作男子装扮,李沐白、谢翎亦是常服简从,由陆八、阿哲亲自护卫车驾,一行人风尘仆仆。
车队驶出大黎边关,景象便陡然一变。南国的温润湿润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北地特有的苍茫与开阔。天穹显得愈发高远,呈现出一种清冽的湛蓝,云絮疏朗,日光虽烈,却少了几分暖意,多了几分朗照千里的明澈。朔风自广袤的原野上呼啸而来,带着青草与尘土的气息,掠过车帘,已能感到丝丝侵骨的凉意。
越往北行,地貌愈发平坦辽阔,时见成群的牛羊如云朵般散落在枯黄与嫩绿交织的草甸上,牧人骑着矮健的骏马,挥动着长鞭,歌声苍凉辽远,随风飘荡。与大黎境内精耕细作的阡陌田园、小桥流水相比,此地风光更显粗犷豪迈,一种未经雕琢的、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沿途城镇的建筑亦与大黎迥异。少见飞檐翘角、粉墙黛瓦的雅致,多是巨石垒砌的屋舍,墙体厚实,窗棂窄小,以抵御冬日酷寒。屋顶多为平顶或缓坡。市集之上,已是春夏交接,往来行人还是多着长袖衣衫,色彩浓烈,以深褐、靛蓝、赭红为主。男子多结发,腰间,女子则饰以彩石银铃,行动间环佩叮当,笑声爽朗,较之大黎闺秀的含蓄婉约,别有一番奔放热情。空气中弥漫着奶制品特有的醇厚膻香,以及牛羊肉食炙烤后的焦香,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带着辛辣气的香料味道,构成铄国独有的市井气息。
如此行经十数日,远方地平线上,终于显现出铄国皇城——冉京的巍峨轮廓。那是一座矗立在苍茫天地间的巨城,城墙皆以巨大的青灰色岩石砌成,高耸入云,望楼林立,旌旗招展,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气势雄浑,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冰冷而强悍的威压。
铄国的礼部、户部官员早已在驿馆等候。姜玖璃使了个眼色,李洛薇即刻会意,命侍从奉上早已备好的厚礼。初次交涉,不过寒暄铄国风物,赞其接待周到。待人散去,姜玖璃方对李洛薇低语:“他们如此殷勤,非为重商,是因上好的货殖难至民间。最精者一二进贡宫内,余下佳品则被这两部官员以低价强购,所剩的才与本地商户交易,其中利薄,可想而知。”
她又唤来小黑,密令其探查两事:一为铄国皇宫近况;二为寻找当年陪嫁侍女灵溪、碧落与嬷嬷的下落。
不多时,小黑匆匆返回,气息未定。姜玖璃亲手递上清茶,急问:“小黑,可有收获?”
小黑灌下一口茶,忙道:“老大,铄国皇宫消息封锁极严。只打听到,那凛萧溯风登基后,竟是铄国历代少有的勤政之君,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如今兵强马壮,民生富庶。还听说……他至今未立皇后,后宫仅有两妃,亦甚少临幸。”
姜玖璃闻言,拳头骤然握紧,指甲几乎掐入肉中。他竟成了人人称颂的明君?!
“姐姐,难道他是因为你才……”李洛薇迟疑道。
“因为我?”姜玖璃嗤笑,眼中尽是冰寒,“他娶我,不过是为折辱大黎!”
往事如潮,汹涌扑来。洞房花烛夜的羞辱,刚圆完房他便宿于他处;东宫之中无尽的冷遇与难堪;乃至在庆贺铁骊大捷的宴席上,逼她身着铄服,为将士起舞助兴!她的婢女朝露被其宠妃害死,他捏着她的下巴强灌烈酒,在宫人面前肆意凌辱,更将她锁入东宫密室,铁链加身……他对大黎恨意滔天,她的六皇兄、谢家舅舅、谢浔,皆间接死于他手!桩桩件件,刻骨铭心,恨意如毒焰灼烧五脏。
李沐白见她神色惨然,气息不稳,轻轻按住她微颤的肩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小玖,往日之痛,我与谢翎皆感同身受。此番前来,非为沉湎旧恨,而是为夺回你失去的一切。”
谢翎目光如铁,字字千钧:“大哥之仇,殿下之辱,谢家军血债,终有一日,必以血偿!”
姜玖璃闭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眼时,已复清明冷冽。
翌日,铄国礼部官员引皇商使者入宫献礼。姜玖璃与李沐白、谢翎随行,阿哲、陆八则护卫李洛薇与铄国商户周旋,小黑继续暗中查探。
再入铄国皇宫,殿宇依旧,威严肃穆。姜玖璃随着引路宦官,一步步踏入那熟悉得令人窒息的金銮殿。龙椅之上,端坐的正是凛萧溯风,昔年太子,今日铄国皇帝。
她立于殿中,竟一时忘了行礼,目光直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容颜未改,只是眉宇间更添几分帝王的深沉与威压。
一旁礼部尚书见她竟不下跪,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低声提醒。姜玖璃这才恍然,即刻垂首,刻意压粗嗓音道:“外臣初见陛下天颜,威仪赫赫,一时震撼失仪,望陛下恕罪。” 说着便欲行大礼。
凛萧溯风本未在意,年年皆有皇商献礼,无非是些奇珍异宝,早已倦怠。忽闻此声,虽刻意粗嘎,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他不由抬眸,目光落在那低垂着头的身影上,待看清其面容时,竟猛地一怔!截然不同的相貌,为何那眉眼神情,那骨子里的气韵,竟如此……相似?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旋即察觉失态,复又坐下,以手扶额,掩去眸中惊涛,轻笑一声,语带玩味:
“免礼。告诉朕,为何作男子装扮?”
姜玖璃心头一凛,未料他眼力如此毒辣,当场揭穿。她索性也不再伪装,抬起头,目光冷冷与之相对,毫无惧色。
殿内官员见状,无不骇然,冷汗涔涔。这位皇帝勤政归勤政,手段之酷烈他们心知肚明,平日里稍有不慎便是雷霆之怒,拖出去问斩。这大黎商人竟敢如此无礼,怕是难以活着出殿了!
“回陛下,”姜玖璃声音清朗,掷地有声,“因我大黎皆传,铄国皇帝昔为太子时,便以喜爱美人闻名。外臣恐容颜惹祸,故扮作男装,以求稳妥。”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落针可闻。众臣皆屏息凝神,伏地不敢稍动,心道此女胆大包天,竟敢直揭陛下旧事,怕是顷刻间便要血溅五步!
不料,凛萧溯风闻言,先是扶额,随即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喜爱美人?故而你是怕朕看上你?” 他笑声渐止,目光却如鹰隼般牢牢锁住她,兴趣盎然,“有趣的紧。”
姜玖璃被他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毛,忙依规矩奉上国礼——一块硕大无朋、通体剔透的极品美玉。
“好!此物朕甚喜。”凛萧溯风收回目光,恢复帝王威仪,“来人,看赏。”
待退出大殿,谢翎与李沐白急迎上前,见她面色紧绷,面无血色,扶着她登上马车,感觉她手心里的冷意,谢翎赶紧驾车远离那令人窒息的宫墙,姜玖璃紧绷的神经方才松弛,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压抑到极致的低语:
“我方才……真想杀了他。”
李沐白轻轻拥她入怀,手轻扶着她后背给她无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