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挑水、劈柴、沉默寡言中重复。张伟的身体逐渐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劳作,虽然依旧瘦削,但骨架似乎撑开了一些,手臂也多了些力气。他与独臂老头的关系,依旧维持着那种冰冷而明确的“契约”模式,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转机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无法下地干活,老头罕见地没有安排杂活,只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门外如注的雨水发呆。他的独臂搭在膝盖上,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上,此刻没有平日的凶戾,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苍凉。
张伟安静地坐在屋角,修补着一个破旧的箩筐——这是老头前几天教他的新活计,编得不好要拆了重做。屋子里只有雨声和柴火在灶膛里轻微的噼啪声。
突然,老头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雨听:
“这雨……比不上边塞的风雪。那风,像刀子,刮在脸上,能带走一层皮。”
张伟猛地抬起头,心脏漏跳了一拍。边塞?老头主动提起了过去?
他没敢接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屏息倾听。
老头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神空洞地望着雨幕:“……一年里头,最要命的,是秋高马肥的时候。”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严酷的事情:“八九月间,草黄了,胡人的马匹养得膘肥体壮,正是他们南下劫掠的好时节。那时候,边关的烽燧,白天黑夜都不敢熄火。”
张伟心中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具体地听到关于胡人南下的规律!
老头继续用那种平淡却带着刻骨铭心的语调说着:“开春也危险,三四月,他们熬过了一个冬天,存粮吃光了,饿红了眼,也会出来抢。不过那时候马没劲,多半是小股流窜,难成大气。”
“最怕的,是冬天。”老头的独臂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大雪封路,咱们的人行动不便,斥候派不出去。胡人的骑兵反而能在雪原上跑得快。要是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摸近了边墙……”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股寒意却弥漫开来。
内心独白(血的教训):
原来是这样……有规律的!秋高马肥是主力,春荒是小股,冬天最要警惕!
“那时候,我们守在墩台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老头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扬起的尘土,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就知道,活儿来了。”
“活儿?”张伟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老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恢复了惯常的锐利,但这次似乎没有斥责的意思:“打仗,就是活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左袖:“老子这条胳膊,就是丢在了一场秋防里。胡人的箭,淬了毒,擦破点皮,整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张伟却能想象到那场战斗的惨烈,以及断臂之痛是何等蚀骨钻心。
“那……您后来怎么就回来了?”张伟壮着胆子又问。
“残废了,留在军中也是拖累。”老头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认命式的嘲讽,“给了几串铜钱,就打发了。能活着回来,捡条命,就算运气了。”
他不再说话,重新陷入沉默,望着门外的雨,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雨声中一段模糊的插曲。
但张伟的内心却掀起了波澜。他终于明白老头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冷漠从何而来了。那是长年累月在生死线上挣扎、见惯了血腥和背叛、最后又被无情抛弃后,凝结成的坚硬外壳。
内心独白(时代的伤痕):
他曾经是为国守边的士兵,丢了胳膊,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世道……
这次短暂的、意外的交谈,像一扇突然开启的窗户,让张伟窥见了这个凶悍老头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让他对这个世界边疆的残酷有了更具体的认知。那些关于胡人南下的规律,是无数边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此刻,却由这个断臂的老兵,在一个雨天的午后,以一种近乎麻木的方式,传授给了他这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孩子。
这无关温情,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传承,是刻在老兵骨子里的本能。
雨还在下。张伟低下头,继续编织手中的箩筐,动作却比之前更加专注。他知道,老头不会再说第二次。这些用命换来的知识,他必须牢牢记住。
活下去,不仅仅需要力气和运气,更需要见识。而这次意外的倾听,让他对这个危险世界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他与这个独臂老头之间,那层冰冷的隔阂,似乎也因为这段 回忆、关于边尘与鲜血的记忆,而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