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被压在人皮纸与脸之间,
像一具尚未腐败的胎儿,
隔着一层薄薄的、仍带毛孔的呼吸,
轻轻翻身。
翻身的第一下,
“春”字里的“日”裂开,
裂成一只滚烫的瞳孔,
贴在来人的视网膜上,
逼他看见——
看见自己删过的第一行字:
“止观元年,春,大旱,人相食。”
那行字原被墨汁涂成黑疙瘩,
如今却从瞳孔里重新长出牙齿,
一口咬住他的睫,
血珠滴下,
在人皮纸上晕成一枚小小的、
带着齿痕的“日”。
第二下翻身,
“春”字里的“屯”开始发芽,
芽不是绿,是白——
白得像泡了水的骨痂,
芽尖穿透人脸,
从颧骨处探出,
长成一株没有叶子的“人骨稻”。
稻穗上,
每一粒米都是一张被压缩的嘴,
嘴同时开口,
报出被删的姓名:
“张氏、李氏、王氏、赵氏……
皆春荒饿死,无籍。”
第三下翻身,
整张人皮纸忽然竖起,
像一扇薄如蝉翼的门,
门后传来耕牛倒地的闷响,
响声中夹着更细的、
婴儿啼哭前的倒吸气。
来人想推门,
却发现自己已没有手——
手在写第七章时,
已褪成两截空袖,
袖里只剩风,
风把袖筒吹成两条苍白的河,
河面漂满被淹死的“春”字。
门自己开了。
门后,
是一幅倒悬的春耕图:
犁在前,牛在后,
牛是骨架,犁是棺材,
棺材里种着七颗早熟的“年号”,
每一颗都在抽穗,
穗尖顶着小小的、
被风干的“史”字。
农夫们没有脸,
只在原处蒙着一张“留空”的纸,
纸上预先留了五官的洞,
洞却早已被墨填死,
填成一枚枚小小的、
正在发酵的“黑简”。
他们弯腰,
用肋骨当锄,
锄自己的影子,
影子被锄断,
断口处喷出大量“春”字,
春字一落地,
立刻变成蝗虫,
蝗虫翅上印着被删的粮税数目,
飞起来,
像一场反向的雪,
把剩下的绿全部啃成空白。
来人——
或者说,
那张已被“春”字寄生的人皮——
被蝗风卷到半空,
蝗虫一齐啃食他人皮上的墨迹,
啃到第七口,
人皮背面忽然渗出新鲜的血字:
“春,不是季节,
是未被删尽的疼痛;
耕,不是劳作,
是反复掩埋的证词。”
血字写完,
蝗虫同时坠地,
坠成七枚小小的、
带倒刺的种子。
种子一入土,
倒悬的春耕图立刻翻转——
天回到上,地回到下,
牛骨重新长出肉,
棺材重新长出盖,
盖下伸出一只小小的、
仍在写字的手。
手是鲤骨变的,
指节上刻着“第一百八十九章”的预支标题:
“春遗骨,骨遗种,种遗史。”
手破土而出,
把来人(人皮)一把拖进泥里,
泥里不是黑暗,
是另一张更薄的、
尚未被使用的“人皮纸”。
新来的纸贴在旧纸内侧,
两层皮之间,
夹着一粒正在跳动的、
由“春”字凝成的心脏。
心脏不会跳动,
只会反复发芽:
发一次,
便把“春”字拆成“三”“人”“日”,
三人为“众”,
众为史,
史为骨,
骨为春。
循环到第七次,
心脏忽然开口,
声音像是从纸外传来,
又像是从纸内传来:
“下一笔,
由你执笔,
若你已无骨,
便以春为骨;
若你已无血,
便以疼痛为墨;
若你已无姓名,
便以‘被删之人’落款。”
声音落地,
两层人皮同时裂开,
裂成一张更大的、
空白的“春榜”。
榜文上,
预先盖好了七枚印章:
“删”“改”“涂”“嫁”“焚”“剔”“还”。
印章却全是空的,
等一个愿意把印章重新
沾上自己骨头的人。
而“春”字,
此刻正躺在榜尾,
像一条被晒干的蝌蚪,
等待下一滴
尚未出生的雨水
把它重新
泡成
一张
会呼吸的
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