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驶入了一段隧道,隧道的墙壁是日常白,顶部却悬着深夜黑。车窗外的光线像被谁调低了亮度,缓缓暗下去,又缓缓亮起来。车顶的喇叭没有再说话,只剩下发动机低低的轰鸣,像谁在用喉咙里最后一丝气音,念一个未写完的句子。
他坐在倒数第二排,左手边是空位,右手边是铜铃。铜铃已经不再是铜铃——投币箱吞掉了它的声音,却把它留在他掌心,变成一枚冰凉的、没有花纹的硬币。硬币正面是白,反面是黑,边缘有一圈极细的锯齿,像是要把什么锯开,又像是要把什么缝合。
他低头看硬币,硬币也低头看他。
忽然,硬币正面浮起一个字——不是刻上去的,也不是写上去的,而是像露水一样,从金属里渗出来的:
“我”
字只存在了一秒,就被他自己的呼吸吹散了。
紧接着,反面也浮起一个字:
“你”
这一次字没有消失,反而像墨汁滴进清水,越晕越大,最后铺满整个反面,黑得连车窗外的深夜都自愧不如。
公交车轻轻一晃,驶出了隧道。
隧道外不是路,而是一张摊开的稿纸,纸面是日常白,格子是深夜黑。稿纸无限延伸,直到与地平线对折。车胎碾过格子的声音,像铅笔在写字——
“嚓——”
“欢迎乘坐日常线,本次列车终点站:已写的白。”
喇叭再次开口,声音却不再是普通人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声音,只是比他自己平时听到的,要低半度,像被谁按下了录音机的慢速键。
他忽然意识到:
这辆公交车没有司机,也没有方向盘。
每一排座位的椅背上都嵌着一面小镜子,镜面里映出的不是乘客,而是同一行字:
“请把未写的字,写成已写的白。”
他数了数,整辆车一共十二排座位,十二面镜子,十二行字。
第十二排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像人的轮廓。轮廓的日常白与深夜黑交替闪烁,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轮廓手里也拿着一枚硬币,硬币正面是“我”,反面是“你”,边缘的锯齿正在慢慢咬合,发出极轻的“咔嗒、咔嗒”——
像谁把清晨六点撕成车票之后,又把车票撕成时间。
公交车忽然减速,不是刹车,而是像被谁按下了删除键,一格一格地往回删。车窗外的稿纸开始卷边,格子收缩成句号,句号又收缩成逗号,逗号继续收缩——
“,”
最后只剩一个未写的逗号,悬在空气里,像一枚倒立的铜铃。
喇叭最后一次说话,声音却变成了铜铃的“叮——”:
“终点站到了,请把‘我’和‘你’,写成‘我们’。”
车门打开,外面不是白,也不是黑,而是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纸上有一行新写的字:
“第十二个铜铃,原来是一枚未写的句号。”
他站起身,发现自己手里空空,铜铃、硬币、甚至“我”和“你”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道极轻的齿痕,留在掌心——
像谁把名字重新念对之后,又悄悄咬了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