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像是从天穹裂开的伤口里倾泻而出的旧血。
埃德加站在断塔之巅,脚下是坍塌的祭坛,身后是燃烧的圣像。他的影子被闪电拉长,像一条蜿蜒的蛇,缠绕在残存的石阶上。他手中握着那卷遗诏——不是羊皮,不是绸缎,而是一张人皮,来自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血字在雨中不褪,反而愈发鲜艳,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纸面上缓缓蠕动。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低哑,带着铁锈味。
埃德加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谁。第七子,终究要面对的是自己。
“你不是我。”埃德加低声说,手指抚过那张人皮上的最后一行字:“第七子将杀死第七子,血方能止。”
“我是你未出生的兄弟。”那影子从雨中走出,身形与他一模一样,只是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滴凝固的血。“你在母胎里吞噬了我,你以为那是梦?”
埃德加闭上眼。他想起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子宫中的黑暗,脐带如绞索,另一个婴儿在他耳边低语:“你欠我一条命。”
“遗诏不是预言,”影子继续道,“是遗嘱。是我们母亲写下的复仇书。她用血字把我们锁在一起,不是为了让你继承王位,而是为了让你——”
“成为祭品。”埃德加替他说完。
闪电劈下,照亮了塔下的尸堆。那些都是他杀过的人——骑士、修士、女巫、国王。他们的血汇成一条细流,顺着石缝蜿蜒而上,像被某种力量牵引,正缓缓爬上埃德加的脚踝。
“你杀得越多,我越完整。”影子伸出手,指尖滴落黑血,“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埃德加低头看那卷遗诏,血字已开始扭曲,组成一张婴儿的脸,张嘴啼哭。那哭声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记忆——他出生那夜,母亲被绑在火刑柱上,她的腹部被剖开,祭司从中取出两个婴儿,一个活着,一个已经发青。
“她诅咒的不是王国,”埃德加喃喃,“是她自己。”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雨还冷。他抬起手,将那卷人皮贴在自己胸口。血字立刻像活物般钻入他的皮肤,沿着血管攀爬,心脏骤停一瞬,又剧烈跳动起来。
“你想让我杀你?”他对影子说,“不,我要让你活。”
影子愣住。
“我要让你看着我坐上王位,看着我统治这个用我们母亲血写成的世界。你要看着我——”埃德加的声音低下去,像一把钝刀割开夜幕,“——成为她最恨的那种人。”
影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扑向他。两人一同坠入塔下,穿过火焰与尸堆,坠入更深的黑暗。
而在塔顶,那张空荡的人皮缓缓飘落,血字已干涸,只留下一行新的、纤细的字迹:
“第七子将生下第七子,血方能始。”
---
第十章:正夕之刃
夕照如血,将王都的尖塔染成锈红。
埃德加从尸堆里爬出时,影子已不见。他胸口的人皮诏书缩成拳头大小,像一颗多余的心脏,嵌在肋骨之间,每跳一次,就挤出一句低语:
> “正夕之时,刃将反噬。”
他分不清那是母亲的遗言,还是自己血液里的回音。雨停了,空气里却浮着铁锈与玫瑰混合的腥甜——王都的玫瑰,今夜全部开败,花瓣边缘焦黑,像被无形的火吻过。
他拖着左腿穿过集市。平民们跪在地上,额头贴砖,不敢抬眼。他们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不是血,不是腐肉,而是“第七子”本身——一种让牲畜流产、让井水浑浊、让钟声走调的“存在”。
有人低声祈祷,有人把婴儿的眼睛捂住。
一个红发女孩却站起来,拦在他面前,递上一把短刃。
刃口缺了齿,柄上刻着“正夕”——古语里意为“影子回头的瞬间”。
“用它,”女孩说,“把你欠下的缝回去。”
埃德加认出她:自己七岁那年,亲手把她哥哥送上火刑柱,只为测试火焰是否真能被王族之血熄灭。
女孩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度量”——仿佛她等这一刻,等得比遗诏还久。
他接过短刃,指尖刚触到柄,人皮诏书骤然收紧,肋骨发出裂响。
血字从胸口逆流,涌向眼底,世界顿时出现第二层景象:
——王座大厅里,另一个埃德加早已加冕,头戴黑铁冠,脚下跪着十二位主教,他们每人手里托一盘“自己”的心肝。
——影子宫殿中,无数与他容貌相同的婴孩被倒挂,脐带系成风铃,随风碰撞,发出银币般的笑声。
——而在更深处,母亲残缺的幽灵被钉在巨大的日晷上,晷针穿透她口腔,将她的尖叫固定在“正夕”那一格。
“你看到的,”红发女孩轻声说,“是遗诏的背面。”
“背面?”
“正面写‘第七子杀第七子’,背面写‘第七子救第七子’。
二者同时成立,像一把双刃,只有正夕那一刻,刃口才会重叠。”
“那我该杀谁,又该救谁?”
“杀‘将成为你的’,救‘曾是别人的’。”
话音未落,女孩化作一滩玫瑰灰,短刃却留在埃德加掌心。
刀背映出他的脸——没有瞳孔,只有两滴凝固的血。
原来影子并未被甩掉,而是钻进了他的“镜像”里。
此刻,整个王都的镜面:铜壶、铠甲、水洼、甚至人眼,都浮现那张“无瞳埃德加”的脸,齐声开口:
> “正夕到了。”
王城大钟敲第十三下。
第十三下,只在遗诏里存在,现实里钟只有十二格。
随着第十三响,所有镜面开始“逆流”——把今日发生过的一切,倒着演回去:
倒毙的玫瑰重新合拢,雨点升回天穹,尸堆站起还魂,火焰缩回火把。
而埃德加看见自己倒退着行走,左腿愈合,短刃从红发女孩手中飞回,最终“他”退进王座后的暗门,消失。
时间停在“正夕”——影子与肉身重叠的缝隙。
埃德加举起短刃,对准自己“没有影子”的胸口,一刀刺下。
没有血,只有光。
光像潮水,把王都、玫瑰、钟声、尸骨,一并冲走。
当光褪去,他站在一片漆黑旷野,脚下只剩两件东西:
1. 那张人皮诏书,字迹全部消失,变成空白。
2. 一枚婴儿乳牙,洁白得近乎残忍。
黑暗中,有人轻声啼哭,又有人低笑。
埃德加弯腰拾起乳牙,放进自己缺了齿的短刃柄内——“咔嗒”一声,刃口长出新牙,锋利得能割断“尚未发生的明日”。
他抬头,看见远方升起一轮“黑太阳”,日面刻着最后一行血字:
“第七子已死,第七子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