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指,曾是弃子之证。
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凭依。
那截指甲,蜷缩如虫,黑得发亮,仿佛吞噬了所有照向它的光。它不再生长,却每日微缩一分,像是要钻回血肉深处,回到骨缝之间,回到……那不该被触碰的地方。
第七子立在铜镜前,指尖轻触那黑甲,镜中倒影却未同步。镜中之人,指节苍白,指甲完好,仿佛那黑甲只是他的一场幻觉。可他知,那不是幻觉。那是遗诏的延续,是血字的回响,是……诅咒的第二步。
“你终于看见了。”一个声音从镜中传来,却不是他的声音。
第七子未动。他早已习惯这声音,自从那夜在祖祠中,血字浮现,遗诏开启,他便不再是唯一的“他”。
“黑甲不是病,是钥匙。”镜中人缓缓抬手,指尖同样有一抹黑,却比他的更深,更老,像是万年前的血迹。“你缩得越快,门就开得越大。”
“门后是什么?”第七子低声问,声音哑得像锈铁刮过石面。
镜中人笑了,嘴角裂至耳根,露出密密麻麻的齿——不是人的齿,是字。每一个齿,都是一道血字,一段遗诏。
“是你不该遗忘的……名字。”
第七子猛地缩手,黑甲却在这一刻脱落。不是断裂,不是剥落,而是像活物般蜷曲一跃,坠入镜面。铜镜如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镜中人却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他的脸开始扭曲,五官像被无形之手揉皱,最终化作一张无面的空白。
而那张空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
> “第七子,非子,乃嗣。”
他踉跄后退,脚跟撞翻香炉,香灰扬起,如一场迟来的雪。灰落在他手背,竟烫出焦黑的痕,形状正是一枚指甲,更黑,更小。
他低头,看向自己无名之指——
新的黑甲,已悄然萌生。
这一次,它不再是从血肉中长出,而是从骨里钻出,带着一丝……笑意般的颤动。
门外,更鼓三声。
遗诏,翻页了。
207章·御阶之下,指爪之上
一
紫宸殿外,铜鹤衔灯,烛影摇金。
寅时三刻,宫门未启,六部尚书已跪满丹墀。
他们不是来上朝的——是来“请罪”的。
昨夜子时,御史台火起,卷宗尽付一炬;同一时间,太庙铜钟自鸣九响,声如裂帛。钦天监奏曰:
“黑祲出于东北,其状若指,长七寸,指节具全,所指者——帝座也。”
于是,一纸密诏,三更即发:
“召第七子,即刻入宫,佩剑上殿。”
二
第七子跪在御阶之下,身无蟒袍,只一袭素绢。
他高举过头的是一只乌木匣,长七寸,宽一指,匣面浮雕着那枚“无名之指”——更黑、更小,却像能勾人魂魄。
皇帝没有伸手。
皇帝坐在高处,脸藏在冕旒之后,十二旒白玉遮了喜怒,只露出紧抿的薄唇。
“朕要的是解释,不是遗物。”
声音不高,却震得殿上鎏金 dust 簌簌而落。
第七子抬眼,目光穿过旒珠,与皇帝对视。
“臣无解释,只有条件。”
殿中哗然。
锦衣卫按刀,宦官倒吸,连素来沉稳的中书令卢澄也猛地撩袍跪下:“陛下——七殿下年少轻狂,口出悖逆,乞付大理寺!”
皇帝却抬手,止住了所有声响。
“讲。”
“第一,开御史台余烬,臣要验灰;第二,准臣重审‘血字遗诏’旧案;第三——”
第七子顿了顿,乌木匣“咔哒”一声自启。
那截黑甲竟自己立起,像一枚被削尖的笔,在空气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指向御座右侧的蟠龙柱。
柱上,金龙张牙舞爪,龙须却缺了一截,缺口处泛着乌光,与黑甲同色。
“第三,借皇兄御指一滴血,滴于此甲。”
殿中死寂。
皇帝忽然笑了。
“老七,你可知朕若不应,会如何?”
“臣不知。”第七子叩首,“但臣知东北黑祲,今夜将再长一寸,明早便至寝宫帐外。”
皇帝敛笑,望向殿外。
东方既白,鱼肚翻金,可东北角的天幕却像被墨汁晕开,一丝一丝,沿着宫墙往里渗。
“准。”
皇帝起身,大袖一拂,玉玺自空中落下,正盖在乌木匣上。
“赐名——‘指谕’。自此,御史台灰、遗诏案卷、宗室血谱,悉归尔手。三日后,给朕一个答案。若答案不济——”
皇帝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朕便用你的指骨,补龙须之缺。”
三
当日午后,第七子出西华门,随行只有两人:
其一,女侍阿阮,昔年母妃留下的“影人”,擅摹笔迹;
其二,断舌老阉王殊,昔日御史台掌印太监,火灾里被烟呛哑了喉咙,却恰好保住半册残卷。
三骑一车,悄然没入京城市井。
他们第一站,是“灰场”。
御史台火起后,所有残渣被锦衣卫归拢于此,覆以黄土,派兵把守。
可第七子递上“指谕”的瞬间,守兵竟不敢接。
乌木匣里,黑甲轻轻敲击,像更鼓催命。
守兵跪了,黄土被扒开,露出底下焦黑的灰。
阿阮撑开青绸伞,王殊用铜簸箕细细筛筛,第七子则蹲在灰旁,以白绢裹指,蘸灰而嗅。
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墨,不是纸,是血,却又混着龙涎香。
“把香灰与血分开。”
他下令。
三人忙到日昳,终于筛出三撮不同颜色的灰:
墨灰、纸灰、以及一粒粒赤若朱砂的“香灰”。
第七子将赤灰置于掌心,以无名之指黑甲轻触。
黑甲竟像吸水一般,将赤灰尽数吞没,表面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小字:
“丙子年,孟夏,帝后斗,太子殒,指为证。”
丙子年——正是先帝驾崩、今皇帝以“第七弟”身份夺嫡那年。
太子,正是先帝元后所出的嫡长子,却在宫变夜“自焚”于昭阳殿。
第七子阖目。
他忽然明白,为何遗诏会被称作“血字”:
那不是用墨写的,是用太子血脉里的“指灰”写的。
而太子,据说被抬出来时,十指尽缺。
——有人,先一步,取走了他的指骨。
四
夜里,他们潜入宗人府。
宗人府地窖,藏有皇室“骨谱”。
每一代龙子凤孙,诞下即拓一枚指印,以朱砂拓于金匮,以备血脉混淆时验真。
第七子要验的,是太子那枚。
可金匮被撬,太子指印一页被整张割走,只剩毛边。
阿阮用火折一照,发现毛边下,竟有新墨题字:
“指归于龙,血藏于鼎。”
王殊忽然激动,他“嗬嗬”地扑向金匮底层,拖出一只被红绫包裹的铜鼎。
鼎极轻,一揭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内壁刻着一圈指甲痕——
痕色黑而小,与第七子无名之指,分毫不差。
阿阮颤声:“殿下,有人在用皇室指骨,重炼……‘指谕’?”
第七子没有回答。
他脱下鞋袜,赤足踩在地上,以无名之指,蘸自己心口之血,在鼎内补全最后一道缺痕。
“咔——”
极轻一声,像机括合榫。
铜鼎竟自行旋转,地窖青砖下沉,露出一条暗道。
暗道尽头,是光。
是紫宸殿金屋之下、皇帝御榻之底!
第七子俯身,透过暗孔,看见皇帝正独坐榻上,左手握着一柄薄如蝉翼的玉刀,右手——
右手无名指,已被齐根削去。
血,一滴一滴,落在一只鎏金匣。
匣面,蟠龙须缺口,正被那滴血滋养,长出漆黑的新须。
皇帝似有所感,抬眼,对着暗孔方向,轻轻一笑。
“老七,你来得,比朕算的快了半个时辰。”
他抬手,将削下的指节,郑重放入匣中,与龙须并列。
“三日期限,改到明日卯时。”
“朕,等你的答案。”
暗孔轰然阖上。
地窖里,铜鼎碎成齑粉。
第七子赤足站在粉尘中,无名之指黑甲,不知何时,已悄悄长出一截——
形状,与皇帝刚削下那节,一模一样。
只是更黑,更小,更冷。
像一枚,早已写好、却迟迟未发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