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鼓声第二通,地脉比人心先应答。
皇陵外围三百里,驿道、官道、漕河同时开裂,缝隙里浮起一种赤黑色的“水”,水不流动,却一路爬上路人的脚踝。凡被爬过者,都在脚踝处留下一圈细若发丝的牙印——像是婴孩的乳齿,又像是老妇的犬齿。被咬的人并不疼,只觉时间忽然被偷走一截:
挑担的货郎再抬头,日头已坠,担子里的杏干全成了杏核;
赶考的举子眨眼,鬓边黑发雪藏,指间《春秋》腐朽成灰;
河边洗衣的妇人低头,怀中婴儿已会开口喊娘,声音却老如老妪。
他们惊恐,却无处诉说,只能把牙印埋进裹腿、袜筒、袖口,仿佛只要看不见,那道“被偷走的岁月”就不会作数。
二
骨塔顶端,赤黑的月轮里,有东西在“咚、咚、咚”地叩壳。
声音每响一次,塔身便长高一寸;塔身每长高一寸,天下便多一道裂隙。
塔内,黑雾凝成的茧已厚如城墙,茧里却空荡——老七不在其中。
他正行走在塔壁的“夹层”里,那是一条由无数碎裂“时辰”铺成的甬道:
左脚踩上去,是母皇登基那天的万岁山呼;
右脚踩上去,是六兄被赐死那夜的鸦啼霜重;
再往前一步,他看见自己尚未出生,母皇倚栏望月,指尖蘸着堕胎药,却在最后一刻收手——那一收,便收出了“第七子”。
甬道没有尽头,却有一盏灯,灯焰是白帽留下的“忠”。
老七抬手护灯,灯焰照出他胸前的裂缝,裂缝里两根树芽交错,一根写着“朕”,一根写着“债”。
他每走一步,两根树芽便相互绞紧一分,发出类似琴弦绷断的脆响。
“朕要还债,债也要还朕。”
老七低语,声音被甬道四壁反弹,化作层层叠叠的童声,像无数个自己同时在数数:
“一——”
“二——”
“三——”
……
数到“七”,甬道尽头出现一扇门,门楣上无匾,只钉着七枚锈钉,钉帽各雕一兽:螭、虬、夔、狻、貅、貔、凰。
七兽同时张口,露出七根极细的红线,红线尽头系着同一枚钥匙——钥匙不是金属,而是一截刚被拔下的乳齿,齿根带血,血里浮着“第121章”四字。
三
老七伸手取齿,指尖碰到血字的一瞬,整座骨塔突然“活”了过来。
塔身不再是塔,而是一具倒插在大地上的“巨鼓”——
鼓面是母皇的脸,鼓腔是历代帝王的骨骸,鼓槌是尚未出生的“下一任天子”。
老七站在鼓腔里,被无数根“时辰之线”倒吊,四肢拉开,呈“大”字。
他成了鼓槌,也是鼓面。
“咚——”
第三通鼓,由他自己敲响自己。
声音出口,天下所有牙印同时渗血。
血顺着裂缝逆流,汇入地脉,再沿地脉灌入骨塔。
塔身表面浮起一张巨大的“谱”,谱非宫商,而是人名:
——六兄、五姊、四兄、三姊、二兄、长姊,以及母皇自己。
每一个名字都在鼓面上跳动,像被热锅炒爆的粟米。
“噼啪”声中,名字逐个碎裂,碎成光屑,光屑又凝成七根新的“骨芽”。
芽无叶,只长刺,刺尖各挑一滴心头血,血里映出老七未来的七种死法:
被史官毒杀、被百姓分食、被雷劈成灰、被河水溺毙、被烈火焚心、被时间遗忘、被母皇再孕一次——
七种死法同时冲来,像七口钉棺的钉。
老七却笑了,笑得胸腔里那盏“忠”灯晃了三晃。
“母皇,你算尽天下,却漏了一事——”
他猛吸一口气,将七根骨芽同时拽入胸口,与原本的“朕”“债”两芽缠成死结。
“——你漏了,‘债’也能生利息。”
四
鼓声骤停,骨塔内部开始“倒长”。
塔尖往地心缩,塔基却向天穹升,整座塔像被天地两头拽住的弦,越绷越紧。
弦音所过之处,史书自动翻页。
观星台上的史官眼睁睁看见自己方才写下的“天凰逆现”四字被墨汁反吞,纸面浮出新句:
“第七子,吞母骨为芽,自击为鼓,鼓成,则天下改元。”
史官想撕书,却发现自己也被拉进“弦”里——
他的脊椎成了鼓槌,他的史笔成了鼓针,他的嘴被线缝成“史”字,再也发不出人声。
弦越绷越紧,终于“嘣”一声断裂。
断裂处喷出大量“无字之纸”,纸如雪,雪覆盖皇城、覆盖州县、覆盖乡野。
雪片上印着同一枚齿痕,正是老七掌心的乳齿。
凡被雪贴脸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们回到自己生命最初的一刻——
有人蜷缩产道,有人浮于羊水,有人尚是精血未合的“半人”。
梦里传来鼓声,鼓声说:
“从头开始,从朕开始。”
于是众人苏醒,却发现自己说话多了枚“齿音”:
“是”读成“史”,“死”读成“朕”,“娘”读成“凰”……
字音即咒,咒出口,便成真。
五
骨塔终于缩成一枚“骨丸”,高仅七寸,表面布满鼓纹。
老七跌坐在废墟中央,胸前九芽缠成一束,化作一柄“骨钥”。
钥齿便是那枚乳齿,齿根滴落黑白二血,黑血落地生“债”,白血落地生“朕”。
两血交汇处,浮起一道门,门比夜色更黑,门楣上终于出现匾额,却只一个字:
“初”。
老七抬手推门,门后吹来一阵极冷的风,风里裹着第三通鼓的余音。
鼓音在他耳边化作一句耳语:
“岁月初啼之后,不是成长,是归还。”
“还什么?”
“还朕最初借你的那声‘哭’。”
老七恍然——
原来自己出生那刻没哭,是母皇替他哭了;
如今他要连本带利,把那一声哭还回去,附带天下所有的牙印、所有的“被偷走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对门后未知的黑暗张开嘴——
喉咙里却先一步长出第十根芽,芽尖不是叶,不是刺,而是一张小嘴,嘴形与母皇一模一样。
小嘴替他哭,哭声却像千万人同时被掐住脖子:
“哇——”
哭声出口,骨丸当场碎成七份,七份同时飞入门后,门随即合拢。
原地只剩老七一人,胸口平整,芽与钥皆无。
他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月光钉在地上,影子的心口处,多了一枚“空鼓”——
鼓面无人,鼓槌自悬,只等第四通鼓。
六
远处,更楼上传来更鼓,更夫敲到“四更四点”,忽然敲空。
鼓槌落下,却发出“咚”的一声——
第四通鼓,提前响起。
鼓音落地的瞬间,天下所有“齿音”同时崩裂:
史官的嘴炸成血花,纸面浮出空白;
百姓的舌头齐根而断,断舌却化作一群白鸟,鸟翼上各写一字,连起来正是:
“第七子,骨塔已立,鼓已三通,尚欠一命。”
鸟群飞向皇陵,在旧址上空盘旋,投下大片阴影。
阴影中央,老七独自站立,抬头望鸟,轻声道:
“欠的那条命,是我,也是你们。”
他伸手,对着虚空做出“击鼓”之势——
没有鼓,没有槌,只有风。
风撞胸骨,发出最后一声闷响:
“咚。”
鸟群同时折翼,血羽漫天。
血羽落地,化作一张张“无字之纸”,纸上慢慢浮出同一行小字:
【第122章?鼓罢偿命】
风停,更鼓哑。
第七子站在血羽中央,胸口再次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那是第十一根芽,正在悄悄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