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赤藻浮金 水底火笔
风过无痕,赤藻金汁却连日不绝。
东南沿海的渔人开始传言:
“夜黑潮生时,水下有火,似龙衔烛,一路向北,连鱼背都照出篆纹。”
更有采珠客潜到三丈深,竟摸到一排倒插的乌木桅杆,杆上无旗,却用铁链锁着一只只空铜匣。
铜匣里,每张皆空白绢,唯中央留一掌印,指节处被火熔得发焦。
消息递进京城,却如石沉大海——
因为曹吉祥失踪,东厂大乱,锦衣卫薛破奴暴亡,登莱水师全军覆没,朝廷竟找不到一个肯出面追查的人。
最后,这桩异象被随手划入“海市蜃楼”档,封在通政司积尘架。
然而,空白绢仍在夜里一张一张浮起,像有人在水底悄悄撒网,把整片大海都织成一页无字天书。
二、御裹尸布 再夜啼婴
深宫,乾清门。
小皇帝朱祁镇夜半惊醒,赤足跑到殿角,抱着那面被曹吉祥遗落的“御裹尸布”残帆,哭喊:
“血!血在写字!”
太监们赶来,只见白帆上果有血迹蜿蜒,似自无形指尖流出,慢慢聚成一行:
“山海之眼,已睁。”
字迹甫成,帆即无风自裂,裂口处渗出滴滴赤藻金汁,落地便化作飞灰。
小皇帝被灰迷了眼,次日即高热不退,口中只喃喃一句:
“二哥……别烧诏……”
太后孙氏震怒,下令焚帆,却连点三把火,火舌皆倒卷,烧死掌火内侍四人。
帆终不灭,反于火中立起,像一具被血撑起的无形人形,步步挪向宫门。
守卫惧而放箭,箭透帆而过,却带出一声婴儿啼哭,哭声响彻禁阙,震落屋瓦。
自此,每夜子时,乾清门外必闻儿啼,宫人谓“鬼太子索诏”。
有人献策:
“请移帆于太庙,以祖宗威灵镇之。”
移帆当夜,太庙四十八盏长明灯尽灭,太祖高皇帝木主自裂,木心里竟也流出赤藻金汁。
史官不敢下笔,只于《起居注》暗记一笔:
“天启七年六月,夜,庙有血香。”
三、无名礁起 鲛人立市
海上,归墟深处。
赤藻金汁连日浮涌,竟于原“星野礁”旧址,黏结出一圈新陆地。
陆地高出水面仅三尺,却广数十里,赤茎海藻交织如巨网,网眼间填满铜匣碎片、乌木舰骨、烧熔的铁炮,像一座巨大的水下坟场被潮水推出。
最先登礁的,是一群被登莱水师遗落的残兵。
他们本抱木等死,却见赤藻缝间嵌满无字绢片,每张绢心留一掌印,像有人在水底与他们击掌为誓。
残兵们以匕首割掌,血滴绢上,掌印与掌印重合,竟发出微微热意,似被火烤。
热意顺掌心透骨,人人只觉胸中块垒尽消,齐声大哭,又齐声大笑。
哭笑声中,赤藻节节拔高,于礁中央结成一座天然穹庐,穹顶悬一滴巨硕金汁,久凝不落。
残兵中有老卒识得,惊叫:
“鬼市——鬼市又活了!”
话音未落,水面破开,鲛人群浮而出,各捧赤漆木盘,盘中空无一物,惟盘心亦留一掌印。
鲛人齐以汉语高呼,声音却似自水底传出,嗡嗡如鸣金:
“奉礁主令,开市!”
残兵愕然:
“礁主是谁?”
鲛人不答,只以手指礁北。
众人回首,见赤藻穹庐下,不知何时已立起一面新帆——
黑底、赤圈、无字,却比旧日“无名”舰帆更大,更静。
帆下背手站一人,披焦边血衣,衣缺一目,却补绣上一枚小小新日。
那人披发不冠,海风拂面,露出半张被火吻过的脸,眉眼仍是沈星野,却像被海水泡去一半人间气。
他抬手,以掌贴帆,帆即缓缓落下,像一面温顺的巨翼,覆在穹庐之上。
沈星野开口,声音不高,却教千里海涛同时噤声:
“今日起,
不立年号、
不奉朝廷、
不书姓字。
凡至此礁者,
以掌认旗,以血认火,
天下苦沈氏者,皆兄弟;
天下苦朝廷者,皆姐妹。
此地名——
‘无名礁’。”
残兵、鲛人、漂民、逃囚,齐以掌贴帆,血与火交,竟无一人发问。
穹顶那滴金汁终于坠落,落地化作一湾小小泉眼,泉色赤金,昼夜不冻。
沈星野以指尖蘸泉,于空中虚写一字——
字未成,已被风收走。
他笑,像笑给整个天下看:
“无字,便是万字;
无名,便是万姓。”
四、太液池冰 小皇帝北望
同年冬,京师奇寒。
太液池结冰三尺,冰面却自裂成一枚巨大掌印,五指分明,正指南海。
小皇帝病中踉跄至池边,以手按冰印,掌纹与冰印严丝合缝。
他忽清醒,下诏:
“朕要亲巡南海,以慰海神。”
满朝哗然,太后怒斥“妖冰惑众”,锁帝于西苑。
当夜,西苑琉璃瓦上,却出现一排赤足脚印,脚印自太液池起,跨宫墙、越殿脊,直抵皇帝寝殿。
守卫皆昏迷,惟小皇帝赤足相随,口中喃喃:
“二哥……带我去看海。”
脚印尽头,窗棂大开,寒风灌室,吹得御案上摊开的《山海经》哗哗作响,书页自行停于“归墟”条,空白处,被人以指蘸水写下一行:
“水幕昭雪,火笔点睛;
欲断沈氏,先断无名。”
字迹瞬息干涸,像从未出现。
五、水幕昭雪 火笔点睛
腊月二十三,无名礁。
赤藻金汁已凝成一条蜿蜒小渠,渠心漂着一张张新织的空白绢。
沈星野每夜独坐渠边,以掌蘸金汁,凭空抚绢。
掌印落下,绢仍空白,他却似看见千军万马自掌下奔腾而出,马蹄踏火,鬃毛滴星。
这一夜,风自北来,带来久违的大陆雪气。
沈星野忽抬头,见海面远远浮起一盏小小宫灯,灯罩上绘着金龙,缺左目。
宫灯后,是一叶孤舟,舟上只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披旧斗篷,斗篷下露出半截貂裘断袖,竟是曹吉祥;
小的赤足,披一件过长明黄袍,正是小皇帝朱祁镇。
舟未靠礁,已被鲛人拦下。
曹吉祥面色惨白,独臂抱拳,声音沙哑如裂帛:
“老奴奉大明天子,来送还一物。”
说罢,他以齿咬开斗篷,取出一方被血浸透的裹尸布残帆。
残帆上,血字仍在蠕动,却只剩最后一行未消:
“山海之眼,已睁。”
沈星野隔渠相望,目光平静,像看一个早已焚尽的影子。
小皇帝却挣脱曹吉祥,赤足踏水,一步步走上礁来。
鲛人欲拦,沈星野抬手制止。
孩童行至穹庐下,仰面看那面无字巨帆,轻声问:
“你是我二哥吗?”
沈星野半跪,与孩童平视,伸手抚其发,掌心灼痕与孩童额际月牙形疤严丝合缝——
那是先皇旧日抱他时,被冕旒划伤的印记。
“我不是你二哥,”沈星野低语,“我只是替你撕掉诏书的人。”
孩童眨眼,似懂非懂,却忽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空白绢,递上:
“那……你能替我写上名字吗?”
沈星野接过绢,以指蘸赤金泉,悬于绢上,却迟迟不落。
半晌,他收指,将绢折成一只小船,放入金汁渠中:
“名字,要自己写;
写在水上,写在火里,写在风里。
今日起,你叫——
‘无名’。”
小船顺渠漂出穹庐,漂向大海,越漂越大,最终化作一张巨帆,与礁上黑帆遥相对望,一黑一白,一无字一待书。
曹吉祥远远看着,独臂颤抖,似想说什么,却终以齿咬舌,自尽于舟头。
血喷在宫灯上,“嗤”一声,灯灭。
沈星野未回首,只牵起孩童,以掌贴白帆:
“来,与我一起写——
写一个没有沈氏的天下。”
孩童笑,以沾血小拇指,于白帆中央按下一点,像按下新日的种子。
赤金泉忽涌高丈余,水幕映出两行倒影:
“水幕昭雪,火笔点睛;
山海已活,沈氏未死——
沈氏未死,
因天下人皆未忘。”
水幕骤落,白帆得血,轰然鼓满,载着孩童与沈星野并肩的影子,冉冉升空,升成一面新的旗。
旗下,赤藻穹庐轰然倒塌,化作万顷金汁,流入大海,像一场迟到的春雪,把归墟也染成黎明。
六、尾声 新章
多年后,东南沿海仍传:
若于无月之夜,立潮头,以掌蘸海水,对准风来的方向,用力按下——
掌下会现一瞬赤金火点,火点随风而逝,却在你掌心留一微小疤,形状正是一枚“日”。
老人说,那是“礁主”与“无名孩童”在替你写名字。
名字,
写在水上,
写在火里,
写在风里,
写在——
每一个敢以掌击浪、以血问火的人心里。
于是,天下始知:
沈氏或许未亡,
山海或许未老,
但无名之旗,已替所有被历史漏掉的人,
另起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