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归元年,正月晦日,御街鼓未动,雪已先至。
沈玦披狐腋大氅,独立于丹凤楼残阙。雪片大如席,落在肩头却不化,片刻便堆出一肩冷白。内侍高执灯屏息立在三丈外,不敢近前——新帝有令:近身一丈者,斩。
楼下,三百名“玄羽卫”正押送一辆铁囚车,辘辘碾过御道。囚以乌铁为栅,栅上覆黄符,符纹非道非佛,乃太祖御笔“镇魂箓”。车内囚徒披发跌坐,赤足,脚踝锁以“断龙钉”,钉尾透骨而出,血凝紫晶。那人低垂着头,雪光映出一张与沈玦七分相似的面孔,却少了左耳——那是先帝太子,沈珏。
沈玦俯视,眸色比雪更冷。
“皇兄,”他开口,声音散在风里,“你教过我,欲戴帝冕,先断骨肉。今日我照做了,你来验功。”
囚中人抬眼,瞳孔竟呈竖形,似蛇非人。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齿的空洞:“第七子……你以为杀母吞珠,便算斩断了轮回?”
沈玦不答,只抬手。
玄羽卫统领顾西臣——半边焦容在雪里愈发狰狞——会意,抡起铁锤,重重砸向囚车锁扣。咔嚓一声,乌铁栅门洞开,却无人上前。沈珏低笑,拖着断龙钉缓缓步出,雪地被犁出两道深沟,沟底渗出淡金色血珠,一沾雪便嗤嗤作响,溶出细小孔洞,像被强酸蚀穿。
沈珏止步,仰头,以仅剩的右耳倾听风雪。
“听——”他喃喃,“太祖在哭。”
话音未落,宫墙外忽传钟鸣,非景阳、非太和,乃三十年未响的“绝龙钟”。钟面裂纹,每撞一声,便掉下一枚铜绿,落地化作蜷曲小蛇,迅速冻成冰雕。
沈玦眉心一跳。那钟只在太祖驾崩之夜响过三声,今日却自主长鸣,似有无形槌杵,一下下敲在他胸腔。
“顾西臣,”他低声道,“把钟卸了。”
顾西臣却未动,反而单膝跪地,颤声回禀:“陛下……钟腔内,有人。”
二
绝龙钟被卸下时,雪已及踝。
钟体倒扣,内腔蜷伏一具枯骸,黄袍朱纮,头戴十二旒,旒珠皆为人牙磨制。骸骨双手抱膝,胸口插一柄短剑,剑柄刻着“镇魂”二字,正是沈玦那夜自刺之器。枯骸面部覆一张软皮面具,面具与沈玦一般无二,却少年十五六,眉目尚带稚气。
沈玦俯身,以指尖触面具,皮竟温软,如生人。他猛地撕下——面具后,是太祖沈狱的真容,眉心一点朱砂,像一粒将凝未凝的血。
“朕未死,谁敢僭越?”
声音非自骸骨,而是自沈玦自己喉间溢出。他惊觉,那嗓音不受控制,像被另一副声带借尸还魂。下一瞬,他胸口鲛尾刺青忽地逆鳞尽张,鳞片下渗出细密血珠,沿颈上爬,直没入唇。血入口,竟带桂花香——太祖最爱之味。
沈玦踉跄后退,反手拔剑斩向自己影子。剑光过处,影子却未断,反而隆起,化作人形,披十二旒冠冕,与他背对背而立。
“第七子,”影子开口,声如裂帛,“你母以死换一息,朕便赐你一梦。梦醒,还我山河。”
沈玦怒极,反手一剑刺向影子后心。剑透影而过,却刺入自己胸膛——血溅雪地上,开出一朵朵赤梅。影子大笑,转身与他面贴面,五官像水银般融进他皮肤。剧痛中,沈玦听见自己骨骼寸寸移位,似有无形之手,正把他塞进一副更小、更旧的壳。
三
丹凤楼上,高执灯遥遥望见,新帝忽以双手抱头,仰天长啸。雪幕被啸声震裂,露出其后幽暗天穹——非夜,而是一片倒置的海,海面悬一轮黑月,月下浮一具无头巨鲸,鲸腹裂口,涌出的不是脏腑,而是无数铜钟。每一枚钟,皆刻“沈”字。
“陛下——”高执灯尖叫。
沈玦却垂首,缓缓抚平大氅褶皱,再抬眼时,眸色金黄竖瞳,与沈珏一般无二。他启唇,声音苍老而威严:
“朕,归矣。”
四
同一刻,千秋井底。
被沈玦亲手刺死的女人,指尖忽动。她胸口剑伤竟已愈合,只留一道鲛尾形疤痕,鳞片逆向,呈死灰色。井壁铜镜映出她缓缓起身,铁链寸寸崩断,却未发出丝毫声响。她赤足踩过碎裂鲛珠,每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朵白莲,莲心却是一张张婴儿小口,齐声轻唱:
“无归无归,天子无鳞……”
女人仰首,井口月光投下一缕,照见她面容——
那脸,竟与沈玦有五分相似,却更似镜中倒影,带着一种非人的妖冶。她抬手,指尖沾井壁青苔,在唇边一抹,像涂上妇人妆。随后,她轻声道:
“孩儿,娘来取你梦。”
五
子夜,顾西臣率玄羽卫冲入丹凤楼。
楼空,雪地上只余一滩桂花香血,以及一枚被剑钉住的影子——十二旒冠冕,面容空白,像一张等待填名的黄榜。
而宫墙外,绝龙钟已重新悬起,钟面裂纹愈合,光滑如新。钟底,却多出一行小字,非篆非隶,似以指甲刻就:
“第十四子,血字遗诏,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