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香楼。
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今日被“格物坊”整个包了下来。没有宴席,没有歌舞,只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只为十面镜子而设的拍卖会。
能收到请柬的,无一不是京中顶级豪门或是手握重权的新贵。当朝宰相府的秦若雪,赫然在列。她来了,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傲慢,仿佛三日前在“格物坊”门口受辱的不是她一般。
我没有亲临现场。这种场合,我的出现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依旧坐在街角那间熟悉的茶楼里,而天香楼内发生的一切,都会由我安插在其中的人,实时传递给我。
拍卖会在午时准时开始。
主持拍卖的,依然是老白。他没有像寻常拍卖师那样声嘶力竭地鼓动气氛,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身后由两名黑衣护卫抬上一面蒙着红布的“乾坤水银镜”。
“诸位皆为镜来,多余的话,小老儿便不说了。”老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规则只有一条,价高者得。第一面镜,底价,一千两白银。”
一千两!
这个数字让楼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一千两白银,足以让一个普通百户之家,富足地生活一辈子。而在这里,它仅仅是一面镜子的起拍价。
然而,短暂的震惊之后,便是更加疯狂的竞价。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我出三千两!”
价格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攀升。那些平日里端庄矜持的贵妇与名媛,此刻双眼通红,像是在争夺一件关乎生死的宝物。她们争的,早已不是一面镜子,而是第一个拥有“真实”的荣耀,是凌驾于所有女性之上的地位象征。
最终,第一面镜子的价格,被定格在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上——八千两白银。得主是一位来自江南的盐商巨富,他拍下此镜,只为博自己新纳的美妾一笑。
全场哗然。
秦若雪的脸色很难看。她本以为凭借相府的财力,可以轻松拿下头筹,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根本不讲政治规矩的商贾。
接下来的九面镜子,每一面都引发了惨烈的争夺,成交价无一低于五千两。当最后一声槌响落下,十面镜子,为我带来了六万七千两白银的巨额收入。
我听着手下报回来的数字,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这是我的第一桶金。一笔足以让我在这个世界撬动更多棋子的、干净而雄厚的资本。
拍卖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但它带来的后续效应,却远远超出了金钱的范畴。
整个京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彻底陷入了对“格物坊”背后那位神秘主人的疯狂探寻之中。
此人是谁?他从何而来?他手中究竟还掌握着多少这样匪夷所思的神物?
人们根据“格物坊”的规矩和秦若雪受辱的传闻,开始为这位神秘人勾勒出一个形象:他必定是一位不慕名利、不畏权贵的世外高人。他拥有鬼斧神工的技艺,却视金钱如粪土;他手握奇珍,却只与“有缘人”结交。
结合我故意让老白在各种场合透露出的、只言片语的“先生语录”——例如“心随物转,是为凡夫;物随心转,方为圣贤”——一个避世、孤高、智慧超凡的“大宗师”形象,被舆论完美地塑造了出来。
人们开始尊称他为,“秦先生”。
这个姓氏,是我刻意选择的。它既是我前世的印记,也是对今生仇敌的一种无声嘲讽。我倒要看看,当秦家发现,那个让他们颜面扫地、又不得不仰望的“秦先生”,就是他们弃之如敝屣的亲生女儿时,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当然,有人追捧,就必然有人试图揭开这层面纱。
宰相府的怒火,皇后的猜忌,以及……来自其他皇子的觊觎。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二皇子,幕天琙。
他与太子幕玄辰素来不合,是朝堂之上另一股足以与大皇子分庭抗礼的势力。眼看着太子因“天罚”之事声望大涨,又隐隐与这神秘的“格物坊”扯上关系,他自然如坐针毡。
在他看来,这位“秦先生”,要么是太子隐藏的臂助,要么,就是一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巨大宝藏。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必须先把这个人找出来。
于是,他派出了自己手中最精锐的密探组织——“影卫”。
我很快便察觉到了这些“影子”的存在。他们像幽灵一样,潜伏在朱雀大街的每一个角落,试图从“格物坊”的日常运作中,找出蛛丝马迹。
但我,又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从“格物坊”开业的那一刻起,一张为所有窥探者准备的迷魂大网,便已悄然张开。
我开始将计就计,主动“喂”给他们一些线索。
第一条线索,出现在城西最大的“松烟堂”笔墨铺。一名影卫发现,一个疑似“格物坊”伙计的人,每隔三日,便会来此购买一种极为冷僻的、由焚烧过的桃木混合松烟制成的墨锭。这种墨,寻常书生根本不用,唯有一些修道的方士,会用它来绘制符箓。
第二条线索,是我让老白“不经意”间透露的。他在与一位世家大族的管事闲聊时,曾“无心”感慨了一句:“先生总说,这京城的红尘气太重,扰了他格物的清净。若非为了寻几样入世的材料,他只愿在西山的清风观里,与那山间明月为伴。”
第三条线索,最为致命。一辆向“格物坊”运送木料的马车,在出城西门时,“意外”掉落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包裹被影卫截获,打开后,里面是一些打磨镜子剩下的碎玳瑁片,以及一张揉成一团的废纸。纸上,画着几张不知所云的草图,但一股极其独特的、只有陈年道观里的香火才会浸染出的檀香味,却挥之不去。
桃木墨、西山清风观、陈年檀香。
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涓涓细流,最终都汇聚向了同一个地方——城西三十里外,那座早已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清风观”。
影卫的头领,一个代号“隼”的男人,在整合了所有情报后,终于确信,他们已经找到了“秦先生”的老巢。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数十名黑衣影卫,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座破败的道观。
“隼”一挥手,众人如狸猫般翻过残破的院墙,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道观内,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吹过漏窗时,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们闯入正殿,想象中的隐世高人、机关密室、神兵利器,全都没有。
这里只有积了半尺厚的灰尘,四处悬挂的蛛网,以及一座坍塌了一半的、不知供奉着哪路神仙的泥塑神像。
一切,都显示着此地已荒废多年。
影卫们不甘心地搜遍了道观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地砖都敲了一遍,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头儿,我们……是不是被耍了?”一个年轻的影卫,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挫败感。
“隼”的脸色,在火折子的光芒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发一言,目光死死地扫视着空空如也的大殿,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被忽略的细节。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座泥塑神像倒塌后露出的供台之上。
那里,与周围厚厚的积尘不同,有一个地方,干净得仿佛刚刚被人擦拭过。而在那片干净的区域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的、崭新的黄杨木牌。
“隼”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将木牌拾起。
木牌上没有符咒,没有密码,只用最简单的刻刀,刻着四个古朴的字。
莫向外求。
不要向着外界去寻求。
这四个字,像一声无情的嘲讽,又像一句蕴含着无上智慧的禅语,在寂静的夜里,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影卫的心上。
他们费尽心机,自以为得计,最终却只找到了这四个字。对方显然早就洞悉了他们的所有行动,并用这种近乎戏耍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当二皇子幕天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到这块木牌时,他捏着牌子的手,青筋暴起。他那张素来以温文尔雅示人的脸,第一次出现了狰狞的扭曲。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莫名其妙。
而“秦先生”的传说,也因为这次“清风观戏影卫”的事件,在京城各大势力的情报网络中,被推向了一个新的神坛。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技艺超群的宗师,更是一位智谋近妖、仿佛能预知未来的隐士。
无人知晓,这位传说中的“秦先生”,此刻正坐在浣衣局一间潮湿的小屋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将一枚刻着“隼”字的黑铁令牌,在指尖轻轻抛动。
那是二皇子最精锐的密探头领,在昨夜仓皇撤退时,“不慎”遗落的。
而我,则像是捡到了一件有趣的玩具,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游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