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凌晨三点到天亮的这段时间,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间隔。我不敢再睡,生怕一闭眼就又被拖回那个无声的、循环的炼狱。每一次窗外车辆驶过的声音,每一次邻居模糊的响动,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耳朵里那幻听般的“咔哒”声和啜泣声,如同背景噪音般顽固地盘踞着,时强时弱,嘲笑着我的清醒。
辞职。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天刚蒙蒙亮,我就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洗掉身上的疲惫和恐惧。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瞳孔涣散,那层非人的青气似乎更重了。我避开与镜中自己对视线久接触,匆匆换上衣服。
坐在前往公司的地铁上,我感觉自己像个正在奔赴刑场的囚犯。车厢里拥挤的人群,浑浊的空气,报站声,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唯有那内心的决绝,是清晰的。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立刻,马上。
踏入公司的那一刻,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压抑感便扑面而来。剪辑室里,夜以继日加班留下的酸腐气息尚未散去,机器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垂死生物的喘息。同事们陆续到来,脸上挂着同样的麻木和倦怠。阿杰看到我,有些惊讶地打了声招呼:“焱,今天来这么早?脸色还是不好啊。”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走向钱老板的办公室。
钱老板还没到。我站在他办公室门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手心全是冷汗。 rehearsing 着早已想好的辞职说辞——身体原因,无法胜任当前工作……
九点整,钱老板那肥胖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端着杯豆浆,油光满面。他看到我站在他门口,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那种惯有的、带着算计的笑容:“哟,小焱,这么早来找我?是不是片子有突破了?我就说嘛,年轻人逼一逼还是有潜力的……”
“钱总,”我打断他,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是来辞职的。”
笑容瞬间僵在钱老板脸上。他小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
“辞职?”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冷了下来,“为什么?找到下家了?还是嫌我这儿庙小?”
“不是,”我深吸一口气,按照想好的说辞,“是我个人身体原因,医生建议必须休息,不能再进行高强度……”
“身体原因?”钱老板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小焱,别跟我来这套。是不是觉得压力大了?想撂挑子?我告诉你,这个项目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你这时候走,就是不负责任!是对公司,对客户的极大不负责任!”
他的声音拔高,引来了附近几个同事好奇的目光。我感到脸颊发烫,但内心的恐惧和决心压过了尴尬。
“钱总,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无法继续了。离职手续我会按规定办理,工作我也会尽快交接给阿杰……”我坚持道。
“交接?你说得轻巧!”钱老板猛地一拍旁边的隔断板,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也引得更多同事侧目。“你知道重新熟悉项目要多久吗?客户能等吗?造成的损失谁承担?你啊?!”
他凑近我,肥腻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我告诉你焱,你想走,可以!但这个月的工资、奖金,你想都别想!而且,我会在这个圈子里放出话去,我看哪家公司还敢要你这种临阵脱逃、毫无职业操守的人!”
赤裸裸的威胁和压榨。若是平时,我或许会畏惧,会妥协。但此刻,听着他唾沫横飞的话语,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五官,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梦中那张与眼前这张脸逐渐重叠的、定格的鬼脸。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彻底厌恶的情绪冲上了我的头顶。
“钱总,”我的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工资你可以扣,话你也可以放。但是,今天,现在,我必须离开。我的健康,我的命,比你的项目,比你的威胁,更重要。”
说完,我不再看他那张惊愕而愤怒的脸,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
身后传来钱老板气急败坏的吼声:“好!好!你给我滚!立刻滚蛋!工资一分没有!你等着!”
我没有回头。快速地将自己的私人物品——一个水杯,几本书,一个充电器——扫进一个纸袋里。周围的同事们都沉默地看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惊讶,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阿杰走了过来,低声道:“焱,你真要走?没必要闹这么僵吧……钱老板他……”
“阿杰,别劝我了。”我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的项目,麻烦你了。保重。”
我没有多做解释,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袋,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挺直了脊背(尽管内心在颤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当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时,我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一种混合着巨大解脱感和未知恐惧的复杂情绪,在我心中翻涌。
我做到了。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回到出租屋,我把纸袋扔在角落,然后就开始漫无目的地打扫卫生,整理东西,试图用体力劳动来填充内心的空虚和不安。我不敢停下来,不敢思考,更不敢睡觉。
然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到了晚上,强烈的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重若千斤。
我挣扎着,用冷水洗脸,在房间里踱步,甚至用力掐自己,试图保持清醒。但意识的堤坝还是在深夜时分彻底崩溃。
我坠入了梦境。
这一次,不再是那个狭小的剪辑室。
我站在一个无比空旷、黑暗的空间里。脚下是冰冷、光滑的地面,延伸至无尽的黑暗。远处,唯一的光源,是悬浮在空中的、我那三块熟悉的显示器。它们像三块巨大的、散发着不祥幽光的墓碑,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着那循环播放的、三秒钟的“金汤肥牛”镜头。
而我自己,被无数条半透明的、如同数据线一样的黑色缆线紧紧缠绕着!这些缆线从无尽的黑暗中伸出,捆绑住我的四肢、躯干、脖颈,另一端则连接着那三块悬浮的显示器。我像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被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的双手,依旧在凭空做着剪辑的动作,速度快得带出了残影。
无声的环境被打破了。这一次,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那“咔哒”声不再单一,而是变成了**无数个**,从黑暗深处传来,如同万千指甲在敲击着无形的键盘,密集、杂乱、充满恶意。
电流的滋滋声放大了无数倍,像是高压电在耳边轰鸣。
而那女人的啜泣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悲切,仿佛就在我身后咫尺之遥,甚至能感觉到那哭泣时呼出的、冰冷的气流吹拂在我的后颈上!
我想回头,但缆线捆得太紧,连转动脖子都做不到。
屏幕上的画面,扭曲得更加厉害。演员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团不断蠕动、融合着“满足”笑容和钱老板油腻五官的肉色聚合物。那团东西中央,两个漆黑的孔洞死死地盯着我。
然后,其中一个屏幕的画面,猛地切换了!
不再是“金汤肥牛”,而是……现实中的场景!
是我刚才在出租屋里,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的画面!角度刁钻,仿佛是从某个隐蔽的摄像头拍摄的!
画面中的我,看起来萎靡不振,眼神空洞。
另一个屏幕也切换了,显示的是我白天走出公司大楼时,那看似决绝却难掩仓惶的背影!
第三个屏幕,则开始快速闪回我过去在公司加班时,被钱老板训斥、熬夜剪辑、趴在桌子上小憩的种种片段,所有画面都蒙着一层诡异的青绿色调,并且伴随着那放大的、令人烦躁的“咔哒”声!
它……它在播放我的生活!它在告诉我,我无处可逃!无论现实还是梦境,我都在它的监控和掌控之下!
“啊——!!!” 我终于在梦中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尽管这呐喊在巨大的环境噪音中是如此微弱。
缠绕我的黑色缆线骤然收紧,勒得我几乎窒息。那团屏幕上的肉色聚合物,猛地张开了一个不成形的“口器”,发出了叠加着钱老板咆哮、女人哭泣和电流噪音的、震耳欲聋的混响:
“你以为……逃离……就能……解脱?”
“你的时间……你的生命……早已……签下……”
“循环……永不……停止……”
“咔哒!!!!!!!”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惊雷般的“咔哒”声,伴随着所有屏幕瞬间爆裂成漫天飞舞的、带着血丝的玻璃碎片,将我猛地从梦中炸醒!
“嗬——嗬——”我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床上剧烈弹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被子被踢到了地上。
天还没亮。
我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缆线勒紧的触感。
打开灯,我冲到洗手间,再次看向镜子。
镜中的我,脸色死灰,眼神里充满了彻底的惊恐和绝望。
而在我的右手手腕内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圈淡紫色的、如同被细小电缆长时间捆绑后留下的……淤痕。
我用力揉搓,痕迹没有丝毫消退。
这不是梦。
辞职,非但没有让我摆脱噩梦,反而像是触怒了那个“它”,导致了更凶猛、更直接的反扑。它不再满足于在剪辑室里困住我,它开始将触须伸向我的全部生活,甚至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印记。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靠着墙壁,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逃离公司,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恐怖,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