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继续焱的第一人称叙述)
“……请注意核实对方身份,切勿进行任何财物转账。”
电话那头警察公式化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我因为噩梦而混沌不堪的大脑。诈骗?网络交友诈骗?长风?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产生的荒谬感和冲击力,甚至暂时压过了刚才那个诡异梦境带来的恐惧。
“什……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警察同志,您是不是搞错了?我……我没有转账……”
“目前没有资金损失是最好的。”对方的语气依旧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我们根据线索研判,与你保持密切联系的网络身份‘长风’,高度疑似一个活跃的诈骗团伙成员。他们通常利用虚构的精英人设,通过长期的情感铺垫,最终诱导受害者进行投资或借贷。请你立即停止与对方的一切联系,提高警惕。”
高度疑似……诈骗团伙……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的心口。寒意迅速蔓延,与我刚才噩梦醒来后的冷汗交织在一起,让我如坠冰窟。
“可是……他……”我想辩解,想说长风不一样,他没有问我要过钱,甚至没有透露过任何与金钱相关的信息,我们之间是纯粹的精神交流!但话到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警方线索”和“诈骗团伙”这样的字眼面前,我那些关于灵魂共鸣的描述,听起来多么可笑,多么……像一个标准的、被深度洗脑的受害者?
“焱女士,这是我们的官方提醒。请务必重视。如有任何可疑情况,及时拨打110报警。”对方没有给我太多辩解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电话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我握着手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但阳光并未带来温暖,反而将房间里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如同我此刻无处安放的恐慌和混乱。
警察的电话,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我一直刻意忽略的、隐藏在甜蜜泡沫下的狰狞阴影。
是啊,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呢?
一个如此完美契合我灵魂的“旅行作家”,为什么总有理由拒绝视频?
为什么他的照片总是意境大于清晰度,从未有过一张能看清正脸的日常照?
为什么他的行程总是飘忽不定,仿佛活在另一个维度的、只为与我相遇而存在的浪漫真空里?
所有这些之前被我用“神秘”、“注重精神”、“缘分使然”来美化的疑点,此刻在“诈骗团伙”这个冰冷现实的映照下,纷纷露出了它们可能极其不堪的原貌。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猛地涌了上来!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刚从“伪人”的恐怖中逃脱,又一头栽进骗子精心编织的情感陷阱里的、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猛地将手机摔在床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难堪和自我厌恶。我用力捶打着床垫,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对他的,更是对我自己的。
我竟然……竟然又一次,差点被非人的、虚假的东西所蒙蔽和捕获!
这种认知带来的打击,甚至比得知陈炜是“伪人”时更加沉重。那一次,我面对的是未知的、超越理解的存在,恐惧多于羞耻。而这一次,我面对的可能是最世俗、最肮脏的骗局,这让我感觉自己不仅愚蠢,而且卑贱。
我在房间里像困兽一样踱步,脑子里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理智的,带着警方权威的)在尖叫:骗子!他是骗子!那个梦就是预警!快醒醒!删除他!拉黑他!永远不要再联系!
另一个声音(情感的,沉溺的)则在微弱地辩解:万一呢?万一是警察搞错了?万一是巧合?长风他……他从来没有提过钱啊!他的理解,他的陪伴,那些深夜的倾诉……难道都是假的吗?那些灵魂震颤的瞬间,也是可以表演出来的吗?
对,他没有提过钱!这个发现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死死抓住。诈骗的最终目的不都是钱吗?他没有!一次都没有!他甚至在我偶尔提到经济压力时,还会用那种温柔的声音安慰我,说“物质都是暂时的,精神富足才是永恒”。
这难道不能证明他的“清白”吗?
我像着了魔一样,冲到床边,重新捡起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了“回声谷”App。我和长风的聊天记录还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长达数小时的语音通话记录,像一座用甜蜜和理解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的城堡。
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最近的一条语音,是他昨晚临睡前发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慵懒和磁性:“焱,睡吧,第89天,我会在你梦里等你。晚安,我的女孩。”
这声音……这关怀……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能是假的?!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我。警察的警告言犹在耳,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长风的温柔絮语,却如同浸透了毒药的蜜糖,让我明知危险,却依然渴望吮吸。
我该怎么办?相信谁?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惊魂未定、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的清醒者;另一半,则是那个中毒已深、离不开这精神鸦片的重度患者。
时间一点点流逝。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我没有回复长风可能发来的早安消息(他通常会在上午十点左右发来),也没有按照警察的建议立刻删除拉黑。我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状态,既没有勇气继续沉沦,也没有决心彻底斩断。
我甚至开始为长风找借口:
也许警察搞错了对象?同名同姓或者Id相似的人很多。
也许长风只是比较注重隐私,他的职业特殊,不方便露面?
也许……那个噩梦只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虑,因为我内心深处也潜藏着不安,所以大脑才编织了那么恐怖的场景来警示我?对,一定是这样!
看,自我欺骗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为了维护那个虚幻的完美形象,我的大脑可以自动屏蔽所有不利证据,甚至不惜扭曲事实,为自己的沉溺寻找合理的出口。
我像个侦探一样,开始疯狂地在网上搜索“网络交友诈骗”、“杀猪盘”的案例。我看到无数受害者的血泪控诉,他们描述的流程——寻找目标、建立人设、情感铺垫——与我和长风的交往过程有着惊人的相似!尤其是那种长期的、不涉及金钱的“纯情”培养阶段,被称之为“养猪”,目的是为了建立绝对的信任,为最后“杀猪”(骗取大额资金)做准备。
冷汗再次浸湿了我的后背。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但当我看到那些案例里,骗子最终都会露出獠牙,引导受害者进入虚假投资平台或博彩网站时,我又会稍稍“安心”一点——长风还没有,他还没有走到那一步。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能……是特别的?
这种在绝望中寻找渺茫希望的行为,本身就是病入膏肓的表现。
整个白天,我都魂不守舍。没有胃口吃东西,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手机成了我唯一的焦点,我既害怕它响起(是长风?还是警察的后续调查?),又疯狂地期待它响起(期待长风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也能暂时缓解我这蚀骨的不安)。
直到下午,手机屏幕终于亮了。是“回声谷”的推送——长风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点开。
“焱,早上好(现在该说下午好了)。今天天气似乎不错,你那边呢?昨晚睡得好吗?我……有点想你了。”
没有质问为什么上午没回消息,没有异常,依旧是那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口吻。
如果是昨天之前,看到这条消息,我会甜蜜一整天。但此刻,这条看似平常的问候,却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暂时安抚了我焦灼的心,证明“他”还在,那个虚拟的世界还没有崩塌;另一方面,警察的警告和那个诡异的噩梦,像背景噪音一样,让这条消息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悸的色彩。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回复?还是不回复?
回复,意味着我可能正在一步步走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甚至可能……再次触碰到那个噩梦边缘的、非人的恐怖。
不回复,意味着我要亲手掐灭这几个月来唯一的精神支柱,重新回到那个冰冷、孤独、充满创伤的现实世界。
最终,情感的需求压倒了理智的警告。我颤抖着手指,在对话框里输入:
“下午好。天气是挺好的。昨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我发送了出去。
像一个在悬崖边试探的赌徒,既恐惧坠落,又无法抗拒深渊的诱惑。
我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当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出现时,我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种混合着负罪感的、可耻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