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奔跑。漫无目的地、耗尽全身力气的奔跑。
肺叶如同破风箱般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疼痛。双腿像是灌了铅,仅仅依靠着肾上腺素带来的最后一点动力机械地迈动。焱不敢停下,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有无数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在盯着他,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即将抓住他的脚踝。
城市的霓虹在眼前扭曲、旋转,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晕。行人好奇或警惕的目光扫过他狼狈的身影,汽车的鸣笛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如同附骨之疽般萦绕不散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体力彻底透支,才一头栽进一个偏僻的、散发着尿骚味的废弃公园的小树林里。他瘫倒在冰冷的、满是落叶的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剩下不受控制的颤抖。
警笛声早已远去,周围只剩下夜虫的嗡鸣和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丝毫缓解,反而让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自我怀疑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杀人了。
我真的杀人了。
这个念头不再是初始的爆炸性冲击,而是变成了一种缓慢的、持续性的折磨,像钝刀割肉,一点点凌迟着他的神经。他抬起自己的双手,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看着。手上很干净,并没有血迹(也许是在奔跑中蹭掉了,或者在那个房间里下意识地擦过了),但他仿佛还能看到那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覆盖在皮肤上的感觉,还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那个男人的脸,那双惊恐瞪大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无比清晰,细节分明。他甚至能回忆起对方工装背心上某个磨损的线头,能回忆起地上血泊边缘那细微的、如同花瓣般的溅射状痕迹。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远超他做过的任何梦境。
他开始努力回溯,试图在空白的大脑中找到一丝线索。昨天晚上他在做什么?雕刻,然后累了,洗漱,上床睡觉……一切正常。再往前呢?工作、生活、与人交往……又没有和谁结怨?有没有遇到过那个死去的男人?毫无印象。那个男人的面容对他来说是彻底陌生的。
那么,是梦游?他听说过梦游症患者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杀人?而且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用一个陌生的凶器,杀害一个陌生的人?这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他从未有过梦游的病史。
或者是……精神分裂?某个潜藏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暴戾人格,在夜间掌控了身体,犯下了这桩罪行?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是“他”吗?那个温和的、甚至有些内向的,喜欢雕刻和安静的自己,难道只是一个虚假的表象?真正的内核,是一个冷血的杀人魔?
这种对自我认知的颠覆,比被警察抓住更让他感到恐惧。他变成了自己最陌生、最恐惧的存在。
“我没有……不是我……我不知道……” 他抱着头,把脸埋进膝盖,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不是因为悔恨(他对那个男人毫无感觉,甚至记不起杀他的动机),而是因为巨大的茫然、恐惧和对自身存在的怀疑。
他现在该怎么办?能去哪里?家是不能回了,警察很可能已经在那里布控。朋友那里也不能去,会连累他们。身上的手机……他摸了摸口袋,空的。可能掉在那个房间里了,或者是在奔跑中遗失。他现在身无分文,只有一个身份——杀人逃犯。
饥饿和寒冷开始袭来,加剧了他的无助。他看着这个肮脏、阴暗的角落,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开始一种截然不同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像阴沟里的老鼠,躲避阳光,躲避人群,在恐惧和匮乏中苟延残喘。
不行!
不能这样!
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不能就这么认了!他必须弄清楚真相!就算真的是他杀的,他也要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是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分析。首先,是那个房间。虽然陌生,但一定有线索。位置……他努力回忆奔跑的路线,大概是在城西的老城区,那片鱼龙混杂、出租屋密集的区域。具体的楼栋和门牌号……当时太慌乱,根本没注意。
其次,是那个男人。他的面容……焱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刻画那张脸。肥胖,油腻,稀疏的头发,惊恐的眼神……工装背心……有没有什么特征?纹身?伤疤?他拼命回忆,似乎……在那个男人的左臂上,好像有一个模糊的、青色的纹身?图案看不清楚。
还有那把斩骨刀。很新,还是很旧?上面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他当时扔掉了,现在想来是巨大的失误,那上面可能有指纹(虽然大概率只有他自己的),也可能有购买线索。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他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来。而这条线,就是动机。
情杀?仇杀?财杀?还是随机杀人?
他审视自身。他的人际关系简单,感情生活稳定(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经济状况虽不富裕但也无负债,性格算不上完美但绝非暴戾之徒。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强烈的杀人动机,尤其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一个看似社会底层的陌生男子。
除非……除非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比如,那个男人掌握了他的某个致命秘密?或者,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他完全遗忘的、深刻的仇恨?
又或者……这真的不是他做的?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谁能在他的身体里,操控他的双手去杀人?然后嫁祸给他?这听起来更加匪夷所思,像是悬疑小说里的情节。
但此刻,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比“自己是个毫无理由的杀人魔”更容易让他接受。
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黑夜可以隐藏肮脏和罪恶,而阳光会将一切暴露无遗。他必须离开这里,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同时,想办法调查真相。
他挣扎着爬起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落叶,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小树林,融入了清晨开始稀疏出现的人流。
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看向他的人,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对方能看穿他内心的秘密。他看到了早间新闻的送报车,看到了开始营业的早餐店,看到了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这是一个正常运转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而他,刚刚从那个世界的阴暗面,带着一身的血腥和谜团,狼狈地逃了出来。
他现在是一个观察者,也是一个被追猎者。他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去揭开那个夜晚的真相,无论真相有多么残酷。否则,他将永远被禁锢在这个名为“杀人犯”的噩梦之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