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那次雷雨夜的键盘对话,像在焱和那个自称“非人非狗”的古老意识之间,架起了一座脆弱而诡异的桥梁。纯粹的恐惧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警惕依旧,但混杂着好奇、一丝怜悯,甚至还有某种难以启齿的、被窥破内心荒芜的共鸣。
“再次感受活着”——那个迷失灵魂的目的,像一根针,刺中了焱内心最隐秘的痛点。他自己,何尝不是在生活的泥沼中,感受着生命力的缓慢流失,如同行尸走肉?区别在于,那个意识是被动地陷入黑暗,而他自己,似乎是主动走进了这座名为“平庸”的牢笼。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强行将其压下,提醒自己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哲学思辨。
隐藏摄像头记录下的互换画面,他反复观看了多次。每一次,都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疏离感: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意识操控,进行着笨拙而诡异的交流,而交流的对象,是拥有自己意识的狗形态的“自己”。这场景超现实到令人晕眩。
他从录像中注意到一些细节:“它”在操控他身体时,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熟练度有微弱的提升。打字依然慢,但错字减少;动作依然僵硬,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如同提线木偶。这个意识在学习,在适应。这既是好消息(意味着沟通会变得更高效),也是坏消息(意味着“它”对身体的掌控力在增强)。
同时,焱也开始反思自己。他意识到,这种灵魂互换似乎并非完全随机。几次互换都发生在他情绪极度低落、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刻——项目被抢后的酗酒夜晚、连续加班后的疲惫状态、雷雨夜的心神不宁。难道他自身的脆弱状态,是触发互换的钥匙?是他的“低电量”模式,降低了灵魂与身体的“绑定”强度,让那个意识有机可乘?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保持情绪稳定和精神饱满,或许是防止互换的有效方法。他尝试调整生活节奏:强迫自己规律作息,减少加班,甚至开始晚上出门散步(尽管总是带着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因为乐乐\/那个意识就在家里)。他吃健康食物,听舒缓音乐,试图将内心的波澜抚平。
然而,生活的压力并非总能规避。几天后,公司新一轮的裁员谣言开始流传,焱所在的部门风声鹤唳。尽管他努力维持平静,但焦虑如同潮水,不断冲击着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堤坝。
他预感到,下一次互换,可能不远了。
果然,在一个得知自己可能进入裁员候选名单的沮丧夜晚,焱在沙发上昏沉睡去。
置换感袭来时,他甚至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感。
视野切换。焱(狗)迅速看向电脑桌。
“空壳”——或者说,现在更应称之为“寄居者”——已经就位。它看到焱(狗)醒来,立刻指了指屏幕。这一次,它的眼神似乎比上次多了一丝……灵动?仿佛经过几次练习,它与这具身体的融合度更高了。
屏幕上已经打好了开场白:
“U. Anxious. bad News?”(你。焦虑。坏消息?)
它竟然能敏锐地察觉到焱的情绪状态!是通过身体感知到的激素变化?还是某种更深层的灵魂连接?
焱(狗)无法详细解释裁员的事情。他只能跑到词典旁,费力地翻找到“工作”和“危险”两个词,拍了拍。
“寄居者”理解了。它打字回应:
“world. hard. For U. For me.”(世界。艰难。对你。对我。)
这句话带着一种超越物种的共情,让焱(狗)愣了一下。
接着,“寄居者”开始主动分享它的“感受”:
“Sun. warm. Good.”(阳光。温暖。好。)——这可能是它某次操控身体靠近窗户时的体验。
“music. box. Sound. Strange. but… Feel.”(音乐。盒子。声音。奇怪。但是…有感觉。)——它指的是焱的蓝牙音箱。
“Food. taste… many. plex.” (食物。味道…很多。复杂。)——它似乎对人类的味觉充满了好奇。
它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或者说一个重获自由的囚徒,贪婪地、笨拙地体验着通过焱的身体感知到的一切。它的描述破碎而质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喜悦。
然后,它打出了一段让焱(狗)深思的话:
“In dog. Feel… Simple. peace. Smell world. hear world. No think. much. Just… be.”(在狗里。感觉…简单。平静。嗅闻世界。倾听世界。不多思考。只是…存在。)
“In U. Feel… heavy. plex. pain. but Also… think. Remember. want.”(在你里。感觉…沉重。复杂。痛苦。但也…思考。记忆。渴望。)
它清晰地比较了两种存在的状态:在狗的身体里,感知直接而纯粹,是一种“存在”的宁静;在焱的身体里,体验丰富却沉重,伴随着思维的痛苦和欲望的煎熬。
“U. In U. Feel… cage?”(你。在你(自己)里。感觉…笼子?)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焱(狗)内心紧锁的门。
笼子?是的,他何尝不觉得自己活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社会的期望、工作的压力、经济的负担、情感的匮乏……这些构成了一座坚固的牢笼。他每天都在里面打转,感到窒息,却找不到出口。而那个迷失的意识,在短暂地占据他的身体后,竟然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焱(狗)沉默了。他无法用狗的身体给出复杂的回答。但他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寂静,似乎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寄居者”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没有再追问。它转而打出一行字:
“S wrong. to U. but… For me. Light.”(互换。错的。对你。但是…对我。光。)
它承认互换对焱是一种伤害和困扰,但对其自身而言,却是脱离永恒黑暗的光芒。这是一种坦诚,也带着一丝歉意。
“I try. Not hurt. U. body. Life.”(我试。不伤害。你。身体。生活。)它再次做出保证。
“Find way. control? Stop? help U.” (找方法。控制?停止?帮助你。)
它表示愿意合作,寻找控制或停止互换的方法,帮助焱恢复正常生活。
这场对话,没有解答互换的根源,却让焱(狗)对“寄居者”的敌意大大减轻。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潜在的敌对,变成了一种古怪的、被迫的共生联盟。一个想夺回自己的生活,一个想体验活着的滋味,同时都在寻找摆脱当前困境的方法。
抽离感再次来临。
这次,“寄居者”打出了告别语:
“Next time. we Search. together.” (下次。我们寻找。一起。)
意识回归。
焱在沙发上醒来,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电脑屏幕上的对话记录,见证了一场超越物种和存在形态的奇异交流。
他没有立刻去删除记录,而是呆呆地坐了很久。
“笼子……”他喃喃自语。
那个迷失的灵魂,点破了他内心最深的困境。而这场荒诞的灵魂互换,虽然带来了巨大的混乱和风险,却像一面镜子,强迫他审视自己僵死般的生活。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如果能够找到一种方式,既能满足“寄居者”体验世界的需求,又能保证他自己生活的安全……这种互换,是否可能变成一种……奇特的“假期”?让他偶尔能从“笼子”里逃脱出来,以一只狗简单纯粹的视角,去感受世界?
但这个想法太危险了。他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和生活,寄托在一个来历不明的意识的“谨慎”和“承诺”上。
他必须主动去寻找答案。查找古籍?寻找通灵者?咨询心理学家(当然不能说出真相)?那条叫做乐乐的狗,它的过去是否隐藏着线索?
斗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刚刚开始。
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他有一个诡异的“室友”,一个迷失的“共生者”,他们被迫绑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超自然的谜题。
焱走到乐乐的狗窝边,蹲下身。乐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此刻在焱看来,不再仅仅是沉默,而是承载了一个古老的、渴望光亮的灵魂。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摸了摸乐乐的头。
手指传来熟悉的、毛茸茸的触感。
但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再仅仅是一条狗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