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扉页上那个血红色的“6”,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焱。昨夜的层层梦境带来的惊悸尚未平复,这冰冷的数字变化就将最后一丝“巧合”的侥幸彻底粉碎。这不是恶作剧,这是一份来自深渊的、无法拒签的邀请函,而演出开幕的倒计时,正以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无情地流逝。
他将那本《颅内剧场》死死锁进书房最底层的抽屉,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无形的“剧场”也一并囚禁。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徒劳的心理安慰。诅咒的种子已经随着阅读,深植于他的“颅内”,锁住书本,锁不住那已经开始搭建的舞台。
白天的图书馆修复工作,变得异常艰难。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手指不再稳定。原本熟悉的古籍文字,偶尔会在他眼中扭曲、变形,仿佛要挣脱纸页的束缚,演变成书中那些血腥的描述。同事正常的交谈声,传入他耳中有时会变得遥远而失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梦境”的玻璃。
更让他不安的是既视感的频繁出现。当他拿起一把用于修复的小刀时,脑海中会瞬间闪过书中用利刃割喉的片段,手指甚至能幻觉出温热粘稠的触感;当他路过图书馆空旷的仓库时,会觉得那阴影深处,似乎正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如同梦中那个背对他低笑的存在。
这些瞬间的幻觉和联想转瞬即逝,却一次次撩拨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他感觉自己像一个信号不良的接收器,现实世界的频率与那个“颅内剧场”的波段正在相互干扰,发出刺耳的杂音。
他尝试向馆长请年假,想逃离这个环境,找个地方冷静一下。但馆长面露难色,表示最近古籍修复任务繁重,人手不足,婉拒了他的申请。这正常的职场回应,在焱此刻的感知里,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被“剧本”安排的、不容反抗的意味。
绝望中,他再次联系了我(寒)。他将扉页数字变化、昨夜的多层梦境、以及白天感受到的种种异常,尽可能清晰地告诉了我。他需要帮助,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一切并非他精神崩溃的臆想。
我听完了他的叙述,长时间沉默。另一个“焱”关于“渲染现实”的恐怖经历还历历在目,而眼前这个“焱”的遭遇,虽然形式不同,但那种被无形力量侵入、现实边界被侵蚀的感觉,何其相似!
“焱,”我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根据你的描述,那本书很可能是一种‘模因污染源’或者‘认知病毒载体’。它通过特定的信息结构(文字内容、甚至那倒计时本身)来感染阅读者的意识,重构其认知体系。你梦中的层级结构,非常类似‘盗梦空间’的概念,但这并非科幻,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沙盒嵌套。”
“沙盒嵌套?”
“可以这么理解。那本书的力量,在你的意识深处创建了一个独立的、受它规则控制的‘沙盒环境’(第一层梦:修复室)。这个沙盒可以模拟现实,也可以扭曲现实。而更可怕的是,它似乎具备递归调用自身的能力,可以在沙盒内部再创建新的沙盒(第二层梦:小巷,第三层梦:大脑舞台),层层深入,让你越陷越深,难以分辨哪里是‘基底现实’。”
“而那个倒计时,”我加重了语气,“很可能就是最终‘沙盒’完全覆盖你‘主机’(即你的核心意识)的时限。当数字归零,‘颅内剧场’将不再是梦中的场景,它可能会……覆盖掉你对现实的定义。到时候,书中的‘剧情’,可能就会在你所认知的‘现实’中上演。”
焱在电话那端呼吸急促起来:“覆盖现实?像……像第一个焱那样被‘渲染’?”
“形式可能不同,但本质类似。一个是被动地数据化,一个可能是主动地……扮演。”我沉声道,“你会成为那个‘剧场’的主角,不由自主地按照它提供的‘剧本’去行动,去……完成那些‘必要的剧情安排’。”
扮演?完成剧情?焱想起了书中那些冷静描述的谋杀,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我该怎么办?毁了那本书?”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毁掉物理书籍可能没用,甚至可能触发更激烈的反扑。污染已经发生,载体可能已经转移到了你的意识本身。”我否定了这个想法,“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加固你的认知防线,并尝试从内部寻找漏洞。”
我给了他一些建议:首先,进行严格的梦境记录,醒来后立刻详细写下能回忆起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场景切换的“触发点”和任何异常符号(比如那个数字),寻找规律;其次,在清醒时进行现实锚点训练,比如随身携带一件有特殊意义、触感真实的物品(他选择了一枚家传的古钱币),不断触摸、确认其存在,提醒自己何为真实;最后,尝试在梦中保持质疑和观察,如果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即所谓的“清醒梦”),或许能获得一定的自主权,甚至窥探到那个“剧场”的运作机制。
焱一一记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然而,理论的防御在汹涌的侵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当晚,他怀着巨大的恐惧入睡。口袋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铜钱。
梦境,如期而至。
第一层:图书馆之夜。
他再次身处图书馆,但时间是深夜,只有他桌上一盏台灯亮着,光线昏暗,将书架投下巨大扭曲的阴影。他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的不是古籍,而是那本《颅内剧场》。书页在自动翻动,上面的文字如同活物般蠕动、重组。他想合上书,手却不听使唤。那个背对着他的病号服身影,就站在灯光范围的边缘,低笑声更加清晰,带着嘲弄。
第二层:寂静的病房。
图书馆场景融化,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间空旷、洁白的病房里。墙壁光滑得没有一丝缝隙,只有一扇装着铁栅栏的小窗。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低头,发现自己也穿着同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戴着空白面具、护士打扮的人推着药品车进来,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取代了之前的“咔哒”声。护士没有说话,只是用空洞的眼洞注视着他,递过来一杯浑浊的水和一粒白色的药片。
第三层:记忆的回廊。
他拒绝服药,猛地推开护士,冲出门外。门外不是走廊,而是一条无限延伸的、两侧布满房门的回廊。每一扇门上都标记着不同的日期和事件,是他人生中的各个重要或平凡的节点。有些门紧闭,有些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光,传出模糊的对话声或哭声。他奔跑着,感觉那个无面的护士和低笑的病号服身影就在身后追赶。他随手推开一扇标记着“童年夏日”的门——
第四层:扭曲的乐园。
门内是他记忆中的童年游乐园,但色彩饱和度极高,近乎刺眼。旋转木马以疯狂的速度旋转,上面的木马表情狰狞;滑梯扭曲得像肠子;沙坑里的沙子是暗红色的,如同浸透了血液。几个面容模糊、穿着旧式衣服的小孩在无声地玩耍,动作僵硬。他看到年幼的自己独自坐在秋千上,背对着他。他走过去,想触碰那个小小的背影——
“小焱……”一个冰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年幼的他口中发出。
年幼的焱转过头——那张脸上,没有童真,只有一双充满血丝、带着疯狂笑意的成年人的眼睛!正是书中那个“作者”臆想中的眼神!
“时间不多了……”童年的“他”用成年人的嗓音低语,“演员……该就位了……”
焱惊恐地后退,脚下的红色沙地突然塌陷!
坠落感再次袭来!
在坠入更深层的混沌之前,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游乐园那扭曲的摩天轮顶端,悬挂着的巨大数字,已经从“6”变成了——
“5”!
“不!!”
他再次尖叫着醒来,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几乎要炸开。手中的古钱币被他攥得滚烫,几乎嵌进肉里。
他猛地看向窗外,天还没亮。
他颤抖着打开台灯,第一件事就是抓过床头的笔记本,疯狂记录下刚才的梦境。笔尖因为颤抖而划破纸页。当他写到摩天轮顶端的数字时,笔顿住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驱使着他。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用颤抖的手打开那个锁住的抽屉。
那本《颅内剧场》安静地躺着。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面对一颗炸弹,缓缓翻开扉页。
褐红色的字迹刺入眼中:
“阅毕之日,剧场开幕。倒计时:5。”
数字,再次减少了。与梦中同步。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在“倒计时:5”的下方,又多出了一行新的、更加细小的字迹,同样是用那种不祥的褐红色墨水书写:
“角色预分配:观察者(待定)”
角色预分配?观察者?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在剧场中的“角色”吗?还是……别的什么?
“待定”……意味着还可能变化?
一股比之前更深邃、更诡异的寒意包裹了他。倒计时不仅在流逝,还在为他分配“角色”?这个“剧场”,究竟想要他做什么?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中的笔记本滑落在地。
梦境的层级在加深,现实的侵蚀在加剧,而“剧本”的细节,似乎正在一步步变得清晰。
他感觉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迫观剧的观众。
他正在被推搡着,一步步走向舞台的中央。
而那个分配给他的“观察者”角色,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或者一个更可怕陷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