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寒
焱从未想过,那座看似坚不可摧、能让他安稳度过一生的国企高墙,会如此轻易地在他面前坍塌。一纸“因公司改制,岗位调整”的解聘通知书,轻飘飘地放在他桌上,却重得像一块巨石,瞬间砸碎了他所有的生活规划和对未来的安全感。
补偿金不算少,但面对每月雷打不动的巨额房贷、车贷,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永远吃不饱的奶粉罐,那笔钱就像扔进沸水里的冰块,迅速消融,甚至没能让水面平静片刻。
焦虑,如同一种无色无味的有毒气体,瞬间充斥了他的生活。从最初的震惊、愤怒、不甘,到后来的四处投简历、跑面试,再到一次次被婉拒或石沉大海,他的信心被一点点磨蚀殆尽。
妻子的叹息虽然压抑,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父母小心翼翼的询问,更增添了他的愧疚。孩子的啼哭,不再仅仅是饥饿的表达,更像是对他无能的控诉。
他开始失眠。深夜,躺在妻子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他知道她很可能也没睡着,只是假装),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感觉那白色的顶棚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抗拒的速度,向他压下来。脑子里像有一个高速旋转的算盘,疯狂地计算着存款还能支撑几个月,利息又涨了多少,下一份工作到底在哪里。数字变成狰狞的鬼脸,对他龇牙咧嘴。
白天,他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海投简历,浏览各种招聘网站,眼神麻木地扫过一条条要求苛刻、待遇却并不匹配的信息。他开始关注那些“快速致富”、“在家兼职日入过千”的小广告,像溺水者试图抓住每一根可能救命稻草,哪怕那稻草看起来多么可疑。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而梦境,这片最后的、本该休憩的领地,也率先被这无尽的焦虑和恐惧所攻陷。
最初的梦,还只是现实焦虑的直接映射。
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巨大的、迷宫般的办公室里奔跑,周围是模糊的、忙碌的身影,没有人看他一眼。他拼命地想找到自己的工位,却怎么也找不到。每个隔间都坐着人,每个电脑屏幕都亮着,但那些工牌上的名字都不是他的。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请未被录用的人员迅速离开……请未被录用的人员迅速离开……”
他跑得精疲力尽,最后瘫倒在光滑得反光的地板上,看到地板倒映出自己绝望扭曲的脸。
渐渐地,梦境开始变质,掺入了更诡异、更令人不安的元素。
他梦见自己去参加一个面试。面试地点在一栋极其破旧、仿佛废弃多年的老楼里。走廊阴暗潮湿,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黑乎乎的霉斑。面试官坐在一张斑驳的木桌后面,脸孔隐藏在台灯投射出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只异常苍白、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那只手递给他一份合同,条款密密麻麻,字迹却模糊不清,只有末尾的薪酬数字异常清晰、诱人,后面跟着一长串零。他欣喜若狂,拿起笔就要签字。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合同空白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阴影!而是无数个极其微小的、用极细的红色墨水写成的字,像蚂蚁一样爬满了纸张边缘!那些小字反复重复着:“代价……代价……代价……”
他吓得猛地缩回手,抬头看向面试官。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咧开了一个巨大的、非人的笑容,露出了森白的、尖利的牙齿。
他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冷汗湿透睡衣。
另一个晚上,他梦见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是在一家声称做“海外资产配置”的公司。办公室豪华得不像话,同事们穿着光鲜,笑容热情得过分。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说看好他,让他先投一笔钱“入伙”,很快就能见到高额回报。
梦里的他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毫不犹豫地回家拿存折,准备去银行转账。就在他输入密码的最后一位时,银行柜员的玻璃倒影里,他看到那个热情洋溢的老板,正站在他身后,脸孔变成了一种青灰色,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眼白,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无声地大笑着。
而他周围那些“同事”,也全都变成了同样青灰色脸孔、白眼仁、咧着嘴笑的怪物,缓缓地围拢过来……
他再次惨叫着惊醒,心脏疼得像被狠狠攥住。
这些梦境如此真实,带来的恐惧如此尖锐,以至于他白天看到任何投资、理财、甚至只是“高薪诚聘”的字眼,都会下意识地心悸,产生一种强烈的、莫名的抗拒感。这无形中又加大了他找工作的难度,让他更加焦虑。
现实与梦境的恶性循环,越收越紧。
直到那天晚上。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国企的办公室,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电脑屏幕都漆黑着。只有他的工位上,放着一封巨大的、用血红色的火漆封口的信——就像那封解聘通知书。
他颤抖着走过去,拿起那封信。信异常沉重。
他撕开火漆。里面没有信纸,而是源源不断地涌出东西来——是无数张打印着“房贷”、“车贷”、“奶粉”、“学费”的催款单!它们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他脚踝!
他惊恐地想后退,却发现地面变得柔软、粘稠。他低头一看,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暗红色的、类似巨大舌苔的粗糙表面!那些催款单落在上面,立刻被吸收、融化,变成更浓稠的、散发着铁锈味的暗红色液体,不断上涨!
同时,办公室的墙壁开始渗出血红色的液体,天花板也开始滴落粘稠的“血滴”。一个冰冷、滑腻、带着回音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那正是他下个月需要偿还的贷款总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液体越涨越高,没过了他的膝盖、腰部、胸口……他拼命挣扎,想呼救,那粘稠的液体却灌入口鼻,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就在他即将被彻底淹没的瞬间,他脚下那“舌头”般的地板猛地向下一陷!他整个人向下坠落!
砰!
他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发现自己摔回在了自家的客厅里。周围没有血水,只有熟悉的家具。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以为自己终于从噩梦中逃脱了。
然而,他很快发现不对劲。
客厅的地板……正在以他坠落点为中心,像干涸的河床一样,迅速龟裂出无数道裂痕!裂痕深处,不是水泥地基,而是……一种深邃的、翻滚着的、暗红色的虚无!
并且,从那裂痕深处,缓缓地、一根接一根地……探出无数条惨白的、像是被水泡得肿胀腐烂的……人类的手臂!它们扭曲着,摸索着,向着他的脚踝抓来!
与此同时,那个冰冷滑腻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种贪婪的、蛊惑的语调:
“需要钱吗?”
“很容易……”
“签了它……”
“一切都能解决……”
一条最为苍白肿胀的手臂,举着一卷看起来古老破旧、用黑色丝带系着的羊皮纸卷轴,递到了他的面前。
卷轴自动展开一角,露出里面用某种暗红色墨水书写的、扭曲诡异的文字,以及一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等待按下的指印区域。
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源自绝望深处的、病态的渴望,同时撕裂着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