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喝点水。”
韩安禾在混沌中听见声音,嗓子干得像是塞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七月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土坯墙上投下的光影。
有人轻轻托起她的后颈,瓷碗边缘碰到她干裂的嘴唇。
一丝带着甜味的水流润入口中,她本能地吞咽起来,喉结滚动间,温水滑过灼热的食道,缓解了体内火烧般的干渴。
“慢点喝。”女声温和地提醒道。
杨雨寒见她喝完水,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放回枕上,掖了掖印着碎花的薄被。
这个来自上海的知青看了眼墙角堆着的药瓶——都是城里才有的好药,心里暗叹这对姐弟家境果然不一般。
“药已经喂过了,你再睡会儿。”说完,她拿起搪瓷碗,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惊动了窗外榆树上的知了,顿时响起一片蝉鸣。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对话声。
“杨同志,我姐怎么样了?”这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语气里的焦急却掩不住。
韩安珩刚下工回来,蓝布工装后背湿了一大片,手里还攥着刚从连部取回来的包裹单——家里寄的营养品到了。
“烧还没退,但糖水都喝完了。”杨雨寒看了眼少年晒得通红的脸,“韩同志,你下午还是带她去卫生院看看吧。大队长批了假条。”
屋内,韩安禾听到熟悉的男声,心脏猛地一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看见1972年夏天的北京站,月台上贴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标语。
父亲穿着笔挺的干部装,母亲抹着眼泪往女儿军绿色挎包里塞药瓶:“安禾,到了那边一定要按时吃药...”父亲则沉默地往儿子手里塞了一叠全国粮票:“照顾好姐姐。”那是他找别的工友换的。
她看见火车上,十六岁的韩安禾蜷缩在硬座角落,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比她高半个头的韩安珩不断用湿毛巾给她擦汗,又向列车员讨来热水,从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掏出白色药瓶——那是父亲托关系弄来的进口药。
最后的画面是一天前的小河。病愈的韩安禾在河边洗衣服,突然听见呼救声——村里大队长家的小孙子在水面上挣扎。
她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用尽力气将孩子推向岸边,自己却被湍流卷走...
“接下来就拜托你,替我好好照顾家人...”韩安禾猛地睁开眼,盯着茅草屋顶上悬挂的蛛网。
屋外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空气里飘着土地特有的泥土气息。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暑气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
韩安禾眯起眼睛,看见一位少年快步走到炕前。他白色短衫的袖口还沾着麦穗,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
“姐,你醒了?”韩安珩眼睛一亮,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单膝跪在炕沿,伸手试她额温时:“烧退了些...我刚去大队取了包裹单,爸寄的红参和奶粉到了。”
韩安禾注意到他晒脱皮的鼻梁上还沾着泥星子,裤腿卷起的地方露出被麦芒划出的红痕。
记忆里那个在北京时白净斯文的少年,才下乡一周就已经有了庄稼人的模样。
“我...没事。”她试着开口,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藏在被褥下的手悄悄摸到缝在里衬的暗兜——原主把家里给的两百块钱都藏在这里,厚厚的一沓大团结。
而票据和零钱都在弟弟那儿,这是他们姐弟间的默契。
韩安珩从炕柜里取出印着“北京钢铁厂”字样的铁盒,揭开盖子,浓郁的奶香立刻飘散开来。“杨同志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他舀了勺奶粉,突然压低声音:“昨晚大队长媳妇送了十个鸡蛋来,说是谢谢你救了她家孙子。”
屋外突然传来喊声:“全体集合!学习最新指示!”韩安珩手一抖,奶粉洒了些在炕席上。
他匆忙用指腹抹起来塞进嘴里,这是他长年养成的习惯——半点粮食都不能浪费。
“姐,我得去...”他为难地看着她。
“去吧。”她轻声说,看着少年匆匆跑出去的背影,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院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到”声,远处黑土地上的麦浪在七月的热风中翻滚。
韩安禾望着糊在墙上的《人民日报》,1972年7月15日的日期格外清晰。
她摸了摸缝在衬里的钱,又看向炕头那盒珍贵的奶粉,突然想起穿越前奶奶常说的话:“人呐,到哪儿都得好好活。”
等屋外彻底没了动静,韩安禾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确认知青点的人都去参加学习会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
她赤着脚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冰凉的感觉从脚底传来。
七月的黑龙江,白天虽然炎热,但这土房子却出奇的阴凉。
韩安禾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张望——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晒在地上的玉米粒。
“吱呀——”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韩安禾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等了几秒,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这才迅速栓上门闩。老旧的门闩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转身的瞬间,韩安禾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右手腕内侧的荷花胎记。
这个动作她已经做了无数次,每次触碰都让她有种奇妙的安全感。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进去。”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过后,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同。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韩安禾站在一片开阔的黑土地旁,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头顶是湛蓝的天空——这里的天空比1972年的黑龙江还要清澈透亮。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熟悉的茅草屋,屋顶铺着金黄的稻草,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茅草屋前种着一排向日葵,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这是她上个月刚种下的,没想到已经长得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