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着姐弟俩的方向摇了摇头,随即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
随即,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漠然地转过身,提着桶,继续朝着那片积雪走去,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孤寂萧索。
“安……”韩安珩见到安爷爷这般模样,心头一酸,下意识就要抬脚追上去,却被身旁的韩安禾猛地一把死死拉住。
韩安禾的手心冰凉,用力攥着弟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棉袄里。
她同样眼圈泛红,但眼神却比弟弟更加清醒和坚定。
她对着韩安珩用力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道:“别去!安爷爷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她看得懂那个眼神——现在不是相认的时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冲动,只会害人害己。
韩安珩看着姐姐凝重的脸色,又望向安爷爷那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拳头攥得死紧。
他知道,姐姐是对的。
可眼睁睁看着如同亲人般的安爷爷受苦,却不能立刻上前,这种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年轻的心。
韩安禾一路沉默地拉着神情愤懑的弟弟回到知青院。
韩安珩看着姐姐那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平静模样,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胀。
安爷爷憔悴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而姐姐的“无动于衷”让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气恼和不解。
他几次想开口,都被韩安禾用眼神淡淡地瞥了回去,那眼神里似乎有话,却又什么都没说。
这种憋闷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分。
晚饭是简单的玉米面馒头和炖白菜粉条。
韩安珩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目光落在手里那个暄软的馒头和碗里寡淡的菜色上,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安爷爷在那里,肯定吃不饱穿不暖!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点燃了他。
他心脏猛地一跳,偷偷瞄了一眼对面正小口吃饭的姐姐,见她似乎没注意自己,立刻行动起来。
他飞快地将自己分到的两个馒头和大部分菜都拨拉到自己的大碗里,堆得冒尖,然后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点不自然的急促:
“姐!我、我突然想起点急事,得回屋一趟!你慢慢吃,吃完把碗放这儿就成,等我回来洗!”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敢看韩安禾的眼睛,生怕从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看到看穿一切的了然。
话音未落,他已经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抱着那只堆满食物、显得格外沉重的碗,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冲出了饭堂,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黑暗中。
韩安禾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向弟弟仓皇离开的方向,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随即又恢复如常,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碗里剩下的饭菜,仿佛对弟弟这突兀的举动毫无察觉。
夜渐渐深了,知青院里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偶尔掠过窗棂发出的呜咽声。
月亮被薄云遮住,只在云隙间透出些许朦胧的清辉。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韩安珩住的那间小屋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他先是探出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院子里空无一人,这才蹑手蹑脚地侧身挤了出来,又反手极其缓慢地将房门掩上,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他怀里紧紧揣着那个用旧棉袄裹了好几层、依然能看出碗形状的包裹,心跳如擂鼓。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身,准备贴着墙根溜出院门时,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隔壁屋子的窗户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韩安珩吓得魂飞魄散,头皮瞬间炸开,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差点失声叫出来,怀里捂着的碗都差点脱手。
待他定睛一看,借着云层缝隙漏下的那点微光,看清那人影双手抱臂,慵懒地倚靠在窗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时。
他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原地,随即又被一股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淹没。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应该早已睡下的姐姐,韩安禾。
她显然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了,夜露或许沾湿了她的发梢,但她的眼神在夜色中却格外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静静地看着他。
韩安珩心脏“咯噔”一下,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解释:“姐,我……” 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心虚。
然而,韩安禾并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一个清晰而无声的“嘘”的动作。
月光下,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随即又朝他递去一个“老实等着”的眼神。
然后,她利落地转身,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窗户,身影消失在窗后。
韩安珩僵在原地,怀里揣着那个温热的碗,只觉得抱了个烫手山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姐姐的窗户。
所幸并没让他等太久。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旁边那扇门“吱呀”一声轻响,韩安禾从里面闪身出来。
她背上多了一个不小的背篓,里面似乎塞了些东西,鼓鼓囊囊的。
她看到自家弟弟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活像一只做错了事等待主人发落的大型犬。
韩安禾无声地叹了口气,既好气又心疼。
她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拉了一下韩安珩的胳膊,示意他跟上。
姐弟俩一前一后,像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寂静的知青院。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韩安禾没有打开手电筒,只是凭借着对路径的熟悉和天上那轮时隐时现的月亮洒下的清辉,辨认着方向,朝着村尾牛棚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