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投影破碎的余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亘古死寂的黄泉之地漾开无声却剧烈的涟漪。那两名鬼差瘫软在地,魂体明灭不定,连抬头窥视那道离去的背影都不敢,唯有黄泉河水依旧浑浊奔流,仿佛方才那撼动地府规则的一幕从未发生。
李默带着田胖子那脆弱不堪、缠绕着蚀魂散黑气的魂魄,一步踏出,便已越过那枯萎凋零的彼岸花海,逆着黄泉的流向,朝着来时的阴阳界限疾驰。
他的速度看似不快,身形在昏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每一步却仿佛缩地成寸,将无尽的黄泉路迅速抛在身后。周遭那些浑噩的游魂、潜伏的鬼物,无不惊恐退避,如同遇到了执掌生死的君王。
被混沌气息包裹的田胖子魂魄,依旧眼神空洞,但周身那蚀魂散的黑气似乎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压制,侵蚀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那缕微弱的魂光得以勉强维系。
归途,比来时更加顺畅,却也更加……引人注目。
李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击溃秦广王投影之后,这片阴司之地,有更多沉睡的、或者说平日里不屑关注此等“小事”的意志,被惊动了。
一道道或冰冷、或好奇、或带着审视意味的神念,如同无形的触须,从黄泉深处、从迷雾笼罩的阎罗殿群、甚至从更加幽暗不可知的地域探出,悄然掠过他的周身。
这些神念的主人,其位格远非方才那秦广王投影可比。有些气息古老苍茫,仿佛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存在;有些则带着煌煌神威,如同高悬九天的大日;还有些,则充满了怨毒与混乱,是连地府规则都难以彻底磨灭的古老恶念。
它们并未直接阻拦,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观察与评估。李默身上那迥异于此界法则、凌驾于生死簿判官笔之上的混沌气息,显然引起了这些地府真正高层存在的兴趣,甚至是……忌惮。
李默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目标明确而唯一——带着田胖子的魂魄,返回阳世。
就在他即将抵达黄泉路起点,那阴阳界限模糊之处时,一道极其隐晦、却带着某种温和劝导意味的神念,如同涓涓细流,悄然传入他的意识海:
“道友请留步。”
这道神念不同于之前的冰冷审视,反而带着一丝悲悯与沧桑。
“此魂阳寿未尽,遭此劫难,确属可怜。然阴阳有序,乃天地根基。道友强行带其还阳,已扰乱了既定命数,恐会引动更大的因果反噬,于他,于你,皆非善果。不若将其交予贫僧,送入六道轮回,许他一世安康,岂不更妙?”
随着神念,前方那昏黄的雾气微微散开,露出一位身披破烂袈裟、手持锡杖、面容枯槁却眼神慈悲的老僧虚影。老僧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金色佛光,与地府的阴森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扎根于此,超然物外。
地藏王菩萨座下,引渡亡魂的使者?
李默脚步未停,甚至速度都没有丝毫减缓,只是目光平淡地扫了那老僧虚影一眼。
“他的命,由他自己走完。因果反噬?”李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漠然,“若有,李某一并担了便是。”
话音未落,他已然从那老僧虚影身旁掠过,甚至没有给对方再次开口的机会。
那老僧虚影微微一怔,看着李默决绝离去的背影,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身影缓缓消散在雾气中。
阻拦,或者说劝诫,无效。
前方,那代表阳世与阴间界限的、不断波动的光膜已然在望。
李默能感觉到,身后那无数道窥探的神念,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其中几道甚至带上了明显的警告与不悦之意。他强闯地府,击溃阎罗投影,无视引渡使者,已然触动了地府最根本的规则与威严。
若他再往前踏出一步,带着生魂重返阳世,恐怕就不仅仅是“观察”那么简单了。
然而,李默没有任何犹豫。
他抱着田胖子的魂魄,一步踏出,径直撞向了那层光膜!
“嗡——!”
就在他触及光膜的瞬间,整个阴阳界限剧烈地震荡起来!一股远比秦广王投影更加恐怖、更加恢弘、仿佛代表着整个地府意志的磅礴力量,自虚无中诞生,化作一只遮天蔽日的、由无数哀嚎魂影与幽冥法则构成的巨大鬼手,朝着李默与他怀中的魂魄,狠狠抓下!
这是地府规则的自主反击!是对扰乱阴阳秩序者的最终审判!
鬼手未至,那恐怖的威压已然让周遭的虚空彻底凝固,连时间都仿佛停止了流动!这是超越了化神,甚至可能触摸到炼虚境界的毁灭性力量!
面对这足以抹去一方小世界的恐怖一击,李默终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看着那覆压而下的、代表着地府终极规则的鬼手,眼中没有任何惊慌,反而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还是惊动了‘它们’。”他低声自语。
随即,他空着的左手缓缓抬起,并非握拳,也非结印,只是五指张开,对着那覆压而下的巨大鬼手,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虚虚一托。
没有光芒闪耀,没有气息爆发。
仿佛只是一个凡人,徒劳地想要托住崩塌的苍穹。
然而,就在他手掌托起的刹那——
那由无尽魂影与幽冥法则构成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巨大鬼手,在距离他头顶尚有百丈之遥时,竟如同撞上了一堵绝对无法逾越的无形壁垒,猛地停滞在了半空!
鬼手之上,无数魂影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尖啸,构成手掌的幽冥法则链条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响,仿佛随时可能崩断!
那只鬼手,就那样被硬生生地、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定格在了李默的头顶上方,无法落下分毫!
李默甚至没有去看那只鬼手,他保持着单手虚托的姿势,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护着田胖子的魂魄,再次迈开脚步,从容不迫地,一步踏入了那波动的光膜之中!
身影,瞬间被阳世的气息吞没。
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秒——
“嘭!!!”
那凝固在半空的巨大鬼手,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轰然炸裂!化作漫天漆黑的法则碎片和溃散的魂影,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暴雨,洒落在黄泉岸边,将大片区域染得更加幽暗。
整个地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的窥探神念,都在这一刻,齐齐沉默。
唯有那浑浊的黄泉,依旧在无声地奔流,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亘古的无奈与……妥协。
……
清风巷七号。
床榻之上,田胖子那毫无生气的肉身,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已经停止,皮肤下的蚀魂散黑气愈发浓郁。
突然,榻前的空间微微扭曲,李默的身影一步踏出。
他看起来与离去时并无二致,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中虚托着田胖子那依旧缠绕黑气、却比之前凝实了少许的魂魄。
没有丝毫耽搁,李默并指如剑,引导着那缕残魂,缓缓归入榻上的肉身之中。
魂魄入体的刹那,田胖子肉身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胸口那几乎停止的起伏,终于再次变得明显起来。虽然面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那萦绕不散的浓郁死气,终究是开始缓缓消退。
最危险的一关,闯过来了。
李默看着田胖子重新恢复的微弱呼吸,紧绷的神色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丝。他伸出手,再次点在田胖子的眉心,精纯的本源气息源源不断地注入,一方面滋养其受损严重的肉身,另一方面,继续压制、消磨那顽固的蚀魂散余毒。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急不得。
他盘膝坐在榻前,闭上了眼睛,开始调息。
小院内,重归寂静。
但无论是李默,还是冥冥中某些关注此地的存在都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再无回头之路。
地府之行,强行夺魂,不仅仅是救回了一个田胖子。
更是向某些存在,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号。
而随之而来的,恐怕绝不会是风平浪静。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