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长途汽车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中,停靠在了终点站——省城长途汽车站。
车门哐当打开,混杂着更多、更浓烈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入目是灰扑扑的水泥广场,密密麻麻的人流,穿着各色衣物,提着大包小裹,喧哗声、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都市交响。
糖糖下意识地抓紧了李默的衣袖,小脸有些发白。这里比河口镇嘈杂百倍,那汹涌的“人气”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李默面色如常,拎起脚边的旧伞,起身下车。糖糖连忙跟上,几乎是贴着他走,像是生怕被人流冲散。
两人刚在广场上站定,还没辨清方向,一个洪亮得有些夸张的声音就炸响在耳边:
“哎哟喂!两位!刚下长途车吧?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要去哪儿?坐我的车呗!便宜!稳当!童叟无欺!”
一个身影炮弹似的冲到他们面前,带起一阵风。
这是个年轻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个子不高,却横向发展得极为可观,圆滚滚的脸盘,圆滚滚的肚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绷得紧紧的文化衫,上面印着个模糊的熊猫图案,下面套着条肥大的军绿色裤子。他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甚至有些过分的笑容,眼睛被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却闪着精明的光。最显眼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圆框黑边眼镜,一条腿还用白色胶布缠着。
他搓着手,目光在李默和糖糖身上飞快扫过,尤其在糖糖那身格格不入的鹅黄襦裙上多停留了一瞬,笑容更加灿烂:“鄙人田爽!外号田胖子!这省城大大小小的角落,没我不熟的!两位这是要去哪儿?访友?办事?还是找个落脚地儿?”
他语速极快,像机关枪,唾沫星子差点溅到糖糖脸上。
糖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躲到李默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看着这个自称田胖子的家伙。
李默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田胖子,目光在他那圆滚滚的身材和缠着胶布的眼镜上停留了一瞬。
田胖子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眼神太平静了,不像寻常旅客的好奇或戒备,倒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他干笑两声,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放心!我田胖子在这车站混了这么多年,信誉那是杠杠的!看见没,那边那辆‘宝马’就是我的!”
他指着广场边缘停着的一辆……锈迹斑斑、车斗里还沾着泥点子的脚蹬三轮车,脸上毫无愧色,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
“别看它旧,跑起来那叫一个快!省力!还不用烧油,环保!”田胖子继续推销,“两位要去哪儿?给个地址,或者说个大概方位,我保证又快又稳地把你们送到!价格好商量!”
李默依旧没开口,目光越过田胖子,看向广场外那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街道,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
田胖子见他迟迟不答话,有些急了,目光转向躲在他身后的糖糖,试图从她这里突破:“这位小妹妹,你看这太阳大的,站这儿多晒啊!跟我上车,有棚子,凉快!哥哥我还能给你讲讲这省城的新鲜事儿!”
糖糖紧紧抓着李默的衣角,用力摇头,小嘴抿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李默终于动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田胖子,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清风巷。”
田胖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清风巷?知道!知道!老城区那边嘛,有点偏,但清净!好地方!上车!上车!保管给您二位送到地儿!”
他忙不迭地跑到他那辆“宝马”旁,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本就脏兮兮的车座(虽然没什么效果),然后殷切地招呼道:“来!两位请上座!”
李默没动,看了一眼那狭窄的车斗,又看了一眼田胖子那庞大的身躯,最后目光落在他蹬车的腿上。
田胖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并拢了双腿。
李默这才迈步,走到三轮车旁,却没立刻上车,而是将他那把旧油纸伞,横着放在了车斗里,占去了大半位置。然后,他示意糖糖上去。
糖糖看了看那狭窄的剩余空间,又看了看田胖子,有些犹豫。
田胖子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小妹妹你坐这边,这边干净!”他指着自己旁边的副驾位置——其实就是一个加焊上去的铁皮凳子。
糖糖看向李默,见他微微颔首,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车斗,在那把旧伞旁边蜷缩着坐下,尽量不占地方。
李默则自己坐到了那个铁皮凳子上。
田胖子嘿嘿一笑,费力地跨上三轮车的主座,那车子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深吸一口气,撅起屁股,开始奋力蹬车。
三轮车晃晃悠悠地启动,汇入车站外混乱的车流。
田胖子一边蹬车,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文化衫,一边还不忘回头搭话,嘴就没停过:
“哥们儿,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来省城是探亲还是……这位小妹妹是你妹妹?长得可真俊!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李默闭着眼,靠在颠簸的车架上,仿佛睡着了。
糖糖则紧张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汽车和行人,小手紧紧抓着车斗边缘。
田胖子见没人搭理他,也不气馁,自顾自地继续说:“清风巷那地方现在可不太好找咯,老城区,都快拆了,路也窄,我这‘宝马’进去正好!要是打车,那些出租车司机都不一定愿意去……”
他絮絮叨叨,从省城的变化说到最近的物价,又从物价说到自己昨天吃的那碗加了双份牛肉的拉面多么美味,唾沫横飞,精力旺盛得惊人。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默,忽然睁开眼,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很吵。”
田胖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扭过胖乎乎的脖子,看向李默,只见对方依旧那副平淡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带着一种让他后背莫名一凉的……认真。
他干笑两声,缩了缩脖子:“嘿……嘿嘿,习惯了,习惯了。我闭嘴,我闭嘴。”
果然,接下来的一段路,田胖子难得地安静了,只是闷头蹬车,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三轮车链条的嘎吱声在空气中回荡。
糖糖偷偷看了一眼李默,又看了一眼田胖子汗流浃背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李默重新闭上眼。
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比刚才舒展了一丝。
这个吵吵嚷嚷、自来熟的胖子,像一块突然投入静水的石头,虽然扰乱了表面的平静,却也带来了几分……与李家屯那种紧绷的敬畏截然不同的,鲜活而生动的气息。
或许,这纷扰的都市,也并非全无是处。
三轮车晃晃悠悠,载着沉默的少年,紧张的少女,和一个暂时闭了嘴的胖车夫,拐进了越来越狭窄、墙壁上画着巨大“拆”字的老城区巷弄。
清风巷,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