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的门在李默身后关上,将院子里胡三奶奶和常老大那复杂难言的目光隔绝在外。
堂内光线稍暗,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墙角那个放着“画中山”的木匣。空气里弥漫着李默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与阳光的干净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力量余韵。
糖糖像只初入新领地的小兽,抱着她只剩小半的糖兔子,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又满是新奇地打量着这方寸之地。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张铺着素色棉布的单人床上。
“你睡这里呀?”她小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默没理她,走到桌旁坐下,拿起一本之前看到一半的小说,随手翻着,仿佛房间里多出一个人这件事,与多出一件家具并无区别。
糖糖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素色的棉布床单。触感干净柔软,带着李默身上同样的气息。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羞涩与满足的光。
“看起来……很舒服。”她喃喃自语,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对着李默的背影,用带着点讨好的语气说道:“我……我可以打地铺!就睡在门口!保证不会吵到你的!”
李默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扔过来两个字:
“随你。”
糖糖脸上瞬间像是被点亮了一般,绽放出无比明媚的笑容。她立刻行动起来,环顾四周,发现墙角堆着些干净的、似乎是备用的被褥。她费力地抱起一床看起来最厚实的棉被和一个枕头,又看了看冰冷的地面,想了想,跑出去片刻,从院子的柴垛旁捡了几块平整的干木板进来,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手脚麻利地铺成了一个简易的“床铺”。
她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认真,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欢快的小曲儿。
李默依旧看着书,对她的忙碌置若罔闻。
铺好“床”,糖糖满意地拍了拍手,然后抱着她那小半个糖兔子,坐在自己的地铺上,小口小口地继续吃着,一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李默的背影。
室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糖糖那细微的、舔舐糖人的声音。
夜色,在这种奇异的静谧中,悄然降临。
胡三奶奶几次悄悄靠近内堂,透过门缝,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少主坐在灯下(不知何时他点燃了一盏油灯)看书,神情专注而平静;而那黄衣少女则蜷缩在门口的地铺上,怀里抱着空了的糖人棍子(糖人早已吃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少主的背影,仿佛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没有言语,没有靠近,只是一种安静的、固执的陪伴。
胡三奶奶心情复杂地退开。她看不透这少女,也无法理解少主的态度。但至少,目前看来,这少女并未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夜深了。
李默放下书,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到了床上。
内堂陷入一片黑暗。
糖糖在地铺上动了动,似乎也躺下了。
黑暗中,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鼾声,从地铺的方向响了起来。
那鼾声很小,像幼猫打着呼噜,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不高不低,不吵不闹,却极其顽固地存在着,钻进人的耳朵里。
李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黑暗。
那鼾声持续不断。
他翻了个身。
鼾声依旧。
又过了一会儿。
他猛地坐起身。
黑暗中,他的脸色看不真切,但那股骤然降低的气压,让整个内堂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地铺上的鼾声,戛然而止。
糖糖似乎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带着浓重睡意的软糯声音传来:“……嗯?怎么啦?天亮了吗?”
李默没说话,只是重新躺下,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内堂再次恢复寂静。
然而,没过多久……
那细小而顽固的鼾声,又顽强地响了起来。
李默:“……”
这一次,他没有再坐起。
黑暗中,只能听到那规律的、如同背景音般的细小鼾声,以及床上那人似乎比平时更加绵长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鼾声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平稳的呼吸声。地铺上的少女,似乎终于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而床上,李默依旧睁着眼。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
他听着身后那均匀的呼吸声,眼神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这个突然闯入的、打着小呼噜的、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的少女,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在他力求“清静”的世界里,硬生生划下了一道鲜明的、带着甜腻气息的痕迹。
他讨厌吵闹,讨厌麻烦,讨厌一切不可控的因素。
而这个叫糖糖的少女,似乎每一样都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区上。
可是……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她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的眼睛,以及那句斩钉截铁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麻烦。
他心中再次闪过这两个字。
但这一次,似乎与之前的意味,有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夜色更深。
内堂里,一个在床上睁眼到近乎天明,一个在地铺上睡得香甜酣沉,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甜甜的笑意,仿佛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而院子中,那盘悬浮着白子的棋局,星辉依旧,仿佛一位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这漫长一夜的始末。
守夜的人,或许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