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之外的风,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味道。
先前是贪婪、窥探与蠢蠢欲动的混乱,如今,却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沉郁、更加冰冷的肃杀。像是有无形的军队在远处集结,磨砺着爪牙,收敛了气息,只待一声令下。
屯子里的人感受不到这种变化,他们只是觉得,天,好像阴沉得更久了些,连夏日的蝉鸣都带着几分有气无力。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却心知肚明。那老乞丐的试探失败,如同捅了马蜂窝。暗处的敌人并未退却,反而被激怒了,或者说是……被惊动了。它们不再派遣零星的炮灰,而是在酝酿着真正有力的攻击。
这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祖宅院内的空气都粘稠了几分。
唯有李默,依旧故我。
他甚至对伙食提出了新的要求。
“明天早上,”他放下喝得干干净净的粥碗,对胡三奶奶说,“想吃小馄饨。皮要薄,馅要鲜,汤底用紫菜和虾皮吊。”
胡三奶奶连忙记下,心中却是一紧。小馄饨?这可比炖鱼、贴饼子要精细多了,尤其是那皮子……她暗自思忖,怕是得连夜去找屯子里手艺最好的媳妇请教了。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胡三奶奶便忙活开来。和面、擀皮、调馅,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力求完美。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时,一碗热气腾腾、汤清馅嫩的小馄饨终于摆上了石桌。
李默坐下,拿起一把普通的竹筷,又掂了掂旁边放着的白瓷勺。
他先是用筷子夹起一只馄饨。那馄饨皮薄如蝉翼,几乎透明,能隐约看到里面粉嫩的肉馅。他动作看似随意,筷子尖却稳得惊人,轻巧地夹起,没有弄破一丝皮子。
然后,他放下筷子,拿起瓷勺,舀起一勺清亮的汤,吹了吹气。
就在他准备将勺子送入口中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轰鸣骤然炸响!
整个李家屯,不,是整个界碑笼罩的范围,猛地剧烈一震!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万钧巨石!
石桌上的碗碟“哐当”乱响,那碗刚出锅的小馄饨汤面荡漾,险些泼洒出来。
天空,在瞬息之间暗了下来。并非乌云汇聚,而是一种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从四面八方合拢,朝着界碑压顶而来!那黑暗之中,蕴含着恐怖的力量,所过之处,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扭曲呻吟!
与此同时,大地之下,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脉深处钻出,要撕裂这方土地!
胡三奶奶脸色煞白,常老大瞬间盘踞成防御姿态,鳞片炸起!
来了!真正的攻击!而且是天地齐动,上下交攻!这绝非先前那些散兵游勇可比!
李默端着那勺汤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晃出。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从天而降、吞噬光线的墨色暗幕,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传来异动的大地。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不悦。
“吃个早饭,”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都不让人安生。”
说完,他做出了两个动作。
右手拿着的那只白瓷勺,依旧稳稳地送向嘴边,轻轻啜了一口馄饨汤。
而他的左手,拿着那双竹筷,对着石桌下方,那传来地脉撕裂声的位置,随意地,向下一“插”。
动作轻巧得像是要用筷子在土地上戳个小洞,种棵葱。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戳破气囊的声响。
大地之下那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狂暴欲出的力量,戛然而止。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动静瞬间平息。一股阴冷、污秽的气息刚要冒头,便被那双看似普通的竹筷,硬生生地、彻底地“钉”死在了地脉深处,再也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李默喝下了那口汤。
也就在汤水滑过他喉咙的瞬间,他含着那口汤,对着从天而降的、那吞噬一切的墨色暗幕,随意地,“噗”地一吹。
一口带着食物温度的、普通的热气,混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汤水星子,喷向了那恐怖的、足以湮灭金丹修士的黑暗天幕。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法则轰鸣。
那口热气与汤星,撞上黑暗的刹那——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了冰雪!
那凝聚了不知名恐怖存在莫大法力、足以遮天蔽日的墨色暗幕,竟以那微不足道的“吹气点”为中心,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仿佛源自灵魂本源的尖啸,随即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坚冰,瞬间冰消瓦解,溃不成军!
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速度比来时更快!
阳光重新洒落,照亮了李家屯,照亮了石桌上那碗兀自冒着热气的小馄饨,也照亮了李默微微蹙着的眉头。
他放下瓷勺,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汤的咸淡。
然后,他低头,看着左手那双依旧插在土地里的竹筷。
筷子入土三寸,稳稳立着,周围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他伸出右手,将筷子拔了出来。
筷子尖端,沾着几缕如同活物般扭动挣扎的、漆黑色的“丝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李默用手指捻起那几缕黑丝,看了看,随手一搓。
黑丝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他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拿起瓷勺,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他的小馄饨,仿佛刚才那天崩地裂的一幕,只是吃饭时随手赶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胡三奶奶和常老大僵立在原地,看着安然用餐的李默,又看了看恢复晴朗的天空和平静的大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连思维都快要冻结。
界碑之外,极远处。
某个隐秘的洞府内,一个浑身笼罩在扭曲阴影中的存在,猛地喷出一口漆黑的血液,气息瞬间萎靡,发出一声痛苦而怨毒的嘶吼:“我的‘噬光幛’!地脉阴煞……被……被一双筷子……钉死了?!这不可能!”
另一个方向,一座白骨垒砌的祭坛上,一个手持骷髅杖的佝偻身影剧烈摇晃,骷髅杖顶端那颗硕大的头骨“咔嚓”一声裂开,他尖声叫道:“反噬……好狠的反噬!那口气……那是什么东西?!”
李家屯内,李默吃完了最后一只馄饨,喝光了碗里的汤。
他放下碗勺,满意地舒了口气。
“汤有点淡了,”他点评道,“下次虾皮多放点。”
胡三奶奶机械地点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默站起身,看了看天色。
“今天天气不错,”他说,“适合睡个回笼觉。”
他转身,趿拉着拖鞋,回内堂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那双随意放在石桌上的竹筷,和那只空空的白瓷勺,在阳光下,反射着平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