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里,红榜顶端的名字像生了根,每次月考成绩公布,“许鑫” 两个字都稳稳地钉在那里。
可年级第一的光环越亮,许鑫心里的焦虑就像潮水般涨得越高。
课堂上他能精准报出三角函数的推导公式,晚自习却会对着一道简单的物理题发呆,指尖在草稿纸上反复画着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桌角堆着的高三教材早已被翻得卷了边,密密麻麻的笔记爬满批注,连老师都坦言,他现在的水平应付高三一轮复习绰绰有余。
放学路上,李强总在念叨重点班的模拟题有多难,眉飞色舞地畅想高考后要去哪个城市的大学。
许鑫听着,嘴角扯出应付的笑,心里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 —— 既舍不得父母眼里日渐清晰的期待,那张剪报上的大学名字被母亲用红笔描得发亮;又放不下记忆里的敲键盘的啪啪声,招生简介的边角被摩挲得泛白,实训楼照片里的香樟树仿佛又飘落下一片叶子。
“要不…… 试试休学?”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那天,许鑫正对着镜子刷牙。
镜中少年眉眼清秀,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带着青涩,眼神里的纠结却像藏了几十年的心事。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一个两全其美的轮廓在脑海里渐渐清晰:
用一年时间去省城看一看上一世的牵挂,一年后再回来完成这一世的大学梦。
毕竟高三课程早已被他啃得透彻,那些厚厚的复习资料上,红笔标注的重点比课本原文还要稠密。
周五下午的行政楼格外安静,许鑫攥着成绩单在走廊尽头站了很久。
公示栏里贴着副校长的值班表,照片上的人穿着挺括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记忆里蹲在老家门槛上抽旱烟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办公室里的键盘敲击声骤然停住,戴老花镜的男人抬头看来 —— 那一瞬间,许鑫的视线突然蒙上层水汽。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上一世的画面突然如潮水般漫过思绪 —— 舅舅同样坐在那张深棕色办公桌后,指尖轻轻摩挲着我和许敏的升学表。
他抬眼时,眼镜后的目光温得像春日融雪,语气却裹着不容推拒的期待
“鑫鑫,既然来舅舅这儿读高中,就得把心思沉下来。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才算不辜负自己。”
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逃课去网吧的念头,手肘撑着桌沿晃悠着二郎腿,把这番话当成耳旁风。
后来被请家长的通知单叠在课桌抽屉里,厚厚一沓比课本还显目,我却依旧我行我素,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
那天我又因为逃课被舅舅叫到办公室,没等他开口,我先梗着脖子顶了回去:“不就是逃节课吗?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 是班主任老王,他手里还攥着没批改完的作业本,显然是刚从隔壁办公室过来。
听到我喊 “舅” 的瞬间,老王原本紧绷的眉头猛地舒展开,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迟疑,随即又迅速掩去。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我早上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他只是扫了我一眼,轻声说句 “下次注意”。
作业本连续一周空白交上去,他也只是在扉页画个圈,再也没像从前那样把我叫到办公室批评。
可这份刻意的纵容,却像一根细细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我心里。
每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到其他同学被他严厉教导时的认真模样,我都觉得胸口发闷,却又嘴硬地不肯承认那份别扭。
直到全校大会那天,舅舅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拿着开除名单。
当他念出我名字的瞬间,我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 那双平日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灰,盛满了我从未见过的失望,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老王所有的 “下次注意” 里,藏着多少对 “副校长侄子” 的无奈。
舅舅那份温吞的期待背后,又扛着多少来自师生的议论。
而我那些年的荒唐,不仅辜负了舅舅的信任,更碾碎了一个老师本该公正的原则,那根扎在心里的刺,终于开始隐隐作痛。
“又惹什么事了?” 舅舅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许鑫心里一松,把成绩单往桌角一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舅,我想申请休学。”
钢笔在桌面上滚了半圈。
副校长摘下眼镜,指节捏了捏眉心,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高二(一)班的许鑫同学”
他故意拖长调子,翻了翻桌角的花名册。
“年级第一申请休学,这倒是建校以来头一遭的新鲜事。前阵子还让各科老师围着头疼的问题少年,刚把年级第一的位置坐稳,怎么突然就想着休学了?跟你舅说实话,又在琢磨什么歪主意?”
“成绩遇到瓶颈了,每天睁开眼就想着排名,闭上眼睛全是错题,感觉自己像个只会刷题的机器,除了分数什么都不会”
许鑫的声音比预想中平静,往椅子上坐时带倒了脚边的废纸篓,慌忙扶起来。
“每天盯着排名,感觉脑子越来越沉,感觉脑子越来越转不动了。”
“而且高三的课我差不多都预习完了,想出去调整一年,明年回来接着读高三,保证不会掉队。”
他低头抠着书包带,上一世被开除的场景又在脑海闪过,那份失望与无奈至今仍让心头发紧。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地的轻响。
副校长重新戴上眼镜,手指在成绩单上轻轻敲击。
“你知道高二下学期意味着什么。从问题少年到年级第一,多少人盯着你的变化,盼着你能一直往前冲,现在说要休学,到底怎么想的?”
“知道。” 许鑫应道,语气坚定如钉。
“跟你爸妈提过?”舅舅问道。
“还没,想先听听您的意见。”
许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学校有规定,这种情况很难批准,但我是认真的。您看我这笔记,高三的知识点基本都过了一遍,一年时间足够我调整回来。”
舅舅突然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个搪瓷杯,茶叶在热水里缓缓舒展。
“去年运动会,你帮器材室的老师搬铅球,被砸了脚还硬撑着跑完三千米,”
他呷了口茶,眼神往许鑫脚踝瞟了瞟,“后来给你涂的红花油,还觉得辣吗?”
许鑫愣了愣,随即笑了。
那天他一瘸一拐冲过终点线,是这位穿着运动服的副校长扶他去医务室,偷偷从口袋里摸出瓶红花油,瓶盖都没拧开就被巡视的教导主任撞见,慌忙塞给他说 “自己抹”。
全校师生都知道张副校长最讨厌搞特殊,却没人知道,他办公室抽屉里总备着许鑫小时候爱喝的橘子汽水。
“这事我得跟你爸妈谈,毕竟是大事。”
副校长放下茶杯,语气正经了些,指尖在笔记上点了点。
“但你得写份保证书,一年后要是考不到年级前十,我不光把你从教室拎出来,还得告诉你姥姥,让她拿藤条抽你 —— 你姥姥那藤条,小时候没少抽你吧?”
许鑫猛地抬头,撞进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笑意里藏着熟悉的疼惜,慌忙低下头应了声 “好”,声音都亮了些:“不用等前十,我保证回来后第一还是我的!”
退出办公室时,正撞见抱着作业本的许敏从楼梯口过来,她疑惑地挑眉:“你来找舅舅?”
“嗯,问点关于调重点班的事。”
许鑫把成绩单往身后藏了藏,看着妹妹走进隔壁办公室,才快步下楼。
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极了小时候舅舅背他走过的石板路,那时他趴在宽厚的背上,听着远处的蝉鸣,舅舅总说 “咱们鑫鑫以后有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