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平安京外围的气氛再度紧绷起来。这一回,来的可不是上次那些闹哄哄、比试完就乖乖被笛声“送”去睡觉的普通鬼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凝重鬼气,仿佛山雨欲来。传闻里,这次连那位曾在上次百鬼夜行中施展过遮天蔽日神通、令天地变色的鬼王——酒吞童子,都可能被惊动了!消息像插了翅膀,迅速飞进京城的大街小巷,顿时人心惶惶。茶肆酒馆里,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掩不住惊惧;贵族公卿的府邸中,也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不安。
此刻,在城外山林边缘鬼族暂时歇脚的营地里,气氛却与外界的紧张猜测有些微妙的不同。一堆篝火熊熊燃烧,上面架着整只烤得焦香流油的野猪。一个娇小得与其鼎鼎大名完全不符的身影正惬意地坐在一根粗大的倒木上,怀里抱着她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也喝不完的伊吹瓢,“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着酒。正是伊吹萃香。她小脸喝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眼神已经有些迷离飘忽,嘴角还沾着酒渍,显然已有七八分醉意。几个同样抱着酒坛的鬼族壮汉围坐在旁边,吵吵嚷嚷地划着拳,声震林樾。
星暝站在她旁边,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看着萃香又猛灌了一大口,忍不住出声提醒:“萃香,差不多行了,少喝点。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办,别误了事。”
萃香闻言,打了个响亮又带着浓郁酒气的嗝,满不在乎地嚷嚷:“嗝……放、放心啦星暝!咱……咱没醉!清醒得很!这点酒算什么?还不够润喉咙的呢!再说了,喝酒不就是正事吗?不喝饱哪有力气干活?”她说着,还起身用力拍了拍她那平坦得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豪迈模样,可惜配上她那幼女体形和醉醺醺的神态,只让人觉得好笑又无奈。
星暝无奈地摇摇头,也懒得再劝她戒酒,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只是再次强调重点:“总之,你们这次去,闹出点动静就行,把声势搞大,最好能让城里那些家伙感觉屋顶都要塌了,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紧张起来,把能主事的人都逼出来。但记住,”他语气加重,“千万别下重手!我们的目标不是现在就和人类全面开战,而是……”他压低了声音,“……是逼那位藏在最深最暗处的‘她’不得不出面,或者至少让她不得不分心关注这里,只要她心神一动,就会露出破绽——而且这次纵使她再狡猾,局面再糟糕,我也总还有准备已久的后手补救。”
萃香晃着脑袋,醉眼朦胧地看着星暝,忽然嘿嘿笑起来,伸出手指虚点着他:“知道啦知道啦!星暝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唠唠叨叨的,好像个老婆婆哦!”
星暝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抱臂上下打量了一下萃香那几乎没什么曲线、宛若幼童的身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慢悠悠地回敬道:“是吗?那至少说明我比某些看起来几百年都没点‘长进’的家伙,要成熟那么一点点吧?嗯?”他刻意在“长进”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嗯?”萃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平无奇的胸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酒意都仿佛醒了两分:“喂星暝!你这话什么意思?!说谁没长进呢?别以为你搞那些神神秘秘的计划我就不敢揍你!”
星暝轻笑着,灵活地侧身躲开那带着酒风的葫芦。玩闹归玩闹,该办的事还得办。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好了,别闹了。时间差不多,该你们上场了。按计划行事。”
很快,一群故意释放出骇人气势的鬼族便咋咋呼呼地再次来到平安京那高大的城墙外,弄出比上次更大的动静。他们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巨响,甚至有人扛着巨大的树干撞击城门(并未真正用力),咆哮声如同滚雷般传遍四野:
“里面的人听着!上次是你们取巧!用了邪门的音律!俺们大江山的汉子不服!有本事再来真刀真枪地比过!”
“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是不是怕了俺们了?”
“再不出来应战,俺们可就真要把你这破城门砸烂,自己进去‘请’你们了!”
城头守军吓得脸色发白,弓箭手紧张地拉满了弓,却不敢轻易发射。消息被一层层飞速报了进去。
星暝隐去身形,藏在鬼族队伍后方的阴影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制造混乱和压力是计划的第一步,但这还不够。怎样的局面才能真正让那只狡猾无比、深谙隐匿之道的狐狸感到真正的心焦,感到根基动摇,不得不分出大量心神甚至冒险现身干预呢?普通的骚乱、哪怕是小规模的冲突,恐怕远远不够……必须是一场看似足以动摇京都根基、让她无法再安心隐藏在幕后坐视不管的大危机。而且,机会只有一瞬,她即便关注,也必然是极其谨慎的惊鸿一瞥,他必须在那极短的时机内,准确抓住她露出的那一丝尾巴,发动那个准备了许久的计划……成败,或许就在呼吸之间。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人类这边的反应似乎比预想的要更加果断和迅速。并未让鬼族等待太久,那扇沉重的城门竟然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了一条足够数人通过的缝隙。一支人数不多却仪容整肃、手持符箓与武器的队伍,护着一人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为首之人,一身洁净的浅青色狩衣,外罩印有桔梗印的白色羽织,神情平静如水,目光清澈而沉稳,正是安倍晴明。他竟然在疑似鬼王酒吞童子都可能亲临的巨大压迫感下,再次选择孤身前来交涉!
这份胆气和定力,连星暝都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但他随即又升起一丝困惑:这安倍晴明……就真的如此有恃无恐?他就真的不怕这是个精心设计的、引他出来的致命陷阱?不怕鬼族这边突然翻脸,根本不管什么“切磋”的约定,直接布下鸿门宴,将他拿下甚至……虽说星暝清楚这家伙不一般,屡屡也能死里逃生,但这份近乎坦荡的自信,还是让人有些琢磨不透。是他算准了鬼族此刻的目的并非单纯杀戮?还是他另有后手?
晴明走到双方对峙的中间地带,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群情汹涌的鬼族,声音不卑不亢地响起:“诸位鬼族勇士去而复返,不知此番又想如何‘切磋’?若是依旧心有不忿,晴明愿再次奉陪,以解纷争。”
这时,喝得醉醺醺的萃香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她故意把伊吹瓢“咚”一声拄在地上,努力挺起胸膛,摆出一副“我很不好惹”的架势,虽然因为个头太小而显得有些滑稽。她打了个酒嗝,刻意做出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喂!那个……叫晴明的小子是吧?听着!上次比那个什么……定力,是你们赢了,咱们鬼族说话算话,认了!但那次是你们定的规矩,尽是些弯弯绕绕,对你们太有利了!咱们吃亏吃大了,心里憋屈!所以这次,咱们得换个比法,公平起见,三局两胜!怎么样,敢不敢接?”
晴明目光微闪,并未立刻拒绝,而是沉稳地问道:“哦?三局两胜?不知是哪三局?还请阁下明示。”他表现得十分耐心,似乎愿意倾听对方的要求。
萃香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悠着,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条理:“第一局,比酒量!这可是咱们鬼族的强项,堂堂正正!总不能老是比你们擅长的吧?那也太欺负鬼了!第二局嘛……哼,算我们大方!让你们定!随便你们挑什么文绉绉的玩意,琴棋书画、猜谜念咒都随你们便!至于这第三局……”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好战又兴奋的笑容,“就来点实在的,一对一,真刀真枪干一架!不许用那些邪门的法术取巧,纯拼实力,谁也不许耍花样!怎么样,够公平了吧?三局两胜定输赢!”
这个方案听起来,鬼族似乎占了酒量和武力的便宜,但第二局拱手让出主动权,又显得颇有“气度”和“公平”,让人难以指责他们全然蛮横不讲理,反而像是真心想来一场“公平”的比试。
晴明听完,沉默了片刻。他目光扫过对面那群摩拳擦掌,显然对胜利志在必得的鬼族,又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平安京城墙,以及墙上墙下无数双紧张、期盼、恐惧交织的眼睛。他知道,如果直接拒绝,以鬼族暴躁的性子,立刻就会发作,冲突升级难以避免,城门能否守住都是问题。而接受……虽然冒险,尤其是第一局和第三局极难取胜,但至少能将冲突约束在“切磋”的框架内,有机会再次平息事端。尤其是第二局由己方来定,大有操作空间,并非全无胜算。这或许是眼下最能控制局面的选择。
权衡利弊,思索再三,晴明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萃香和鬼族队伍的方向,清晰有力地应道:“好!就如阁下所言,三局两胜。我代表京都,应下了!”
他的话音落下,城内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而鬼族那边则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咆哮声,仿佛胜利已然在握。
“好!爽快!”萃香满意地拍了拍伊吹瓢,脸上满是得意,“那咱们这就开始第一局!比酒量!你们派谁出来?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规则简单,就比谁喝得多、喝得快、喝完还能站着说话!”
晴明身后的一位阴阳师面露难色,低声道:“安倍大人,这……酒量非我等所长,岂非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晴明微微摆手,神色依旧平静:“无妨,第一局尽力即可,胜负关键在第二局。”他目光扫过身后的队伍,最终落在一位身材格外高大魁梧、平日里确实以海量着称的武士身上,“小次郎,第一局,由你出战,量力而行,不必强求。”
那名叫小次郎的武士深吸一口气,抱拳出列:“是!安倍大人!属下必竭尽全力!”他脱下外袍,露出坚实的臂膀,大步走向场中立刻摆好的、堆满了酒坛的方桌。
另一边,鬼族中也走出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鬼,咧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眼中满是轻蔑的笑意。他随手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比试正式开始。双方抱起酒坛便往嘴里灌,酒液顺着嘴角流淌,湿透了衣襟。武士确实勇猛,喝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喉结剧烈滚动,硬是凭借着过人的体魄和意志力接连灌下了三坛烈酒。但比起对面那仿佛无底洞般的鬼族壮汉,显然还是力不从心。那鬼族喝酒如同喝水,甚至速度更快,一坛接一坛,面不改色,反而眼神越来越亮。最终,在人类方艰难地喝光第五坛烈酒,脚步踉跄,眼神涣散之后,那鬼族刚好轻松地放下第七个空坛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拍了拍丝毫未见变化的肚子。
那武士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被同伴急忙上前抬了下去。
“哈哈!第一局,咱们拿下了!”萃香高兴地跳了起来,举起伊吹瓢又痛饮了一口,周围的鬼族发出震天的欢呼。
晴明面色不变,似乎对第一局的结果早有预料。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鬼族勇士海量,晴明佩服。接下来,是第二局。” 他的目光深邃,缓缓扫过身后一众或紧张或沉思的僚属与武士,最终,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喧嚣,落在了某种更悠远的风雅之上。
“既然贵方豪爽,允诺此局由我方定夺,” 晴明的声音清晰传遍全场,压下了鬼族那边的喧哗,“那么,这第二局,我们不斗蛮力,不较法术,来比一比心性与涵养,如何?就比——即景赋诗,吟咏抒怀。”
“吟诗作对?!” 萃香一听,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差点呛到,“喂喂喂!晴明小子!你、你这简直是欺负老实鬼!这算什么比试?这分明是你们这些人类玩的把戏!咱们大江山的豪杰,讲究的是痛快打架!谁耐烦琢磨那些弯弯绕绕的字眼!”
晴明闻言,语气却依旧沉稳:“阁下此言差矣。方才约定,第二局由我方定夺,‘琴棋书画、猜谜念咒皆可’。吟诗作对,抒怀咏志,正在此列,何来欺负之说?风雅之道,亦可见心性修为。莫非……”他故意扫过那群开始眼神飘忽、手足无措的鬼族壮汉,“……堂堂大江山鬼族,纵横捭阖,却无一人有吞吐山河之胸怀,敢于借此形式,一抒胸中块垒?”
“谁、谁不敢了!” 萃香硬着头皮回应。她心知肚明自己这边全是舞刀弄棒的好手,玩这个纯属自取其辱。于是她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星暝隐藏的方向,那眼神里混合着“这下麻烦了”的求助和“都怪你出的馊主意”的埋怨。星暝在暗处也是无奈,他虽然还记得不少算是“先贤”或者说“后贤”的智慧,但此刻现身代劳无异于自爆,只会让情况更糟。
萃香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心里飞快盘算:硬着头皮上肯定输,认怂更丢脸……有了!她忽然叉腰,做出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指着晴明:“哼!晴明小子,别以为咱不知道!你就是想看咱们的笑话!好啊,比就比!不过咱们鬼族实在,玩不来你们那些虚头巴脑的!我就派几个最实在的兄弟上去,让他们有啥说啥!让你们也听听我们鬼族的‘风雅’!”
说着,她故意在身后那群壮汉里挑了几个嗓门最大、模样最粗犷、平时最憨直的鬼族,用手指点过去:“你!你!还有你!对,就你们三个了!给我上!别怕!心里想啥就说啥!大声点!让他们听听咱们鬼族的‘诗’是啥样的!” 她特意在“诗”字上加了重音,带着几分破罐破摔又暗藏挑衅的意味。
那三个被点名的鬼族苦着脸,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站成一排,如同三尊愁眉苦脸的门神。他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完蛋”两个字,抓耳挠腮,那窘迫的样子比让他们去徒手掰开一座山还难受。
人类这边,则是由一位身着深色直衣、气质儒雅沉静的中年人从容出列。他先是向晴明和双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气定神闲地等待题目。
晴明略一沉吟,折扇轻抬,指向远处蜿蜒流淌的鸭川,以及两岸绽放的樱树:“便以此情此景为题,赋诗一首,需蕴含‘流水’与‘春意’之趣。”
人类文官凝神静思片刻,眼中闪过灵感的光彩,他微微踱步,朗声吟咏道: “鸭川水暖载落樱,江波脉脉送舟轻。远处山霞染春色,清风似解恋花情。” 人类阵营这边纷纷颔首低赞,就连一些武士也露出虽不全懂却觉甚妙的表情。
该鬼族了。第一个鬼族,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如同要咆哮冲锋一般,然后运足丹田之力,吼出了他生平第一首“诗”:“大水哗哗向东流!俺看就像大麦酒!一天不喝浑身痒!两坛下肚乐悠悠!” 声音洪亮如雷,内容“质朴”无比,人类这边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第二个鬼族,看到同伴“珠玉在前”,更加紧张了。他绞尽脑汁,半天才憋出一句: “河里有鱼肥又壮!一拳打晕烤着香!春天来了多吃肉!长得高来力气旺!” 这已经完全偏离了“咏怀”的主题,变成了食谱加战书。鬼族那边有的捂脸,有的忍不住嘿嘿傻笑,萃香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第三个鬼族,眼看两个同伴都“超常发挥”了,觉得自己不能落后,他灵光(?)一闪,双手比划着,用最大的嗓门喊道: “太阳红通通!像个大火球!真想跳起来!把它吞下肚! 暖暖肚子睡大觉!明天力气更足够!” 这狂野的想象力和实用的目的性,让人类的哄笑声达到了新一轮高潮,就连晴明也忍不住以扇掩面,肩膀微微抖动,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笑意。
三首“惊世骇俗”的“杰作”一出,胜负已毫无悬念。人类这边笑得东倒西歪,鬼族那边则是尴尬又好笑,萃香一把抢过旁边鬼族手里的酒坛猛灌一口,才压下一把火烧了现场的冲动。
“第二局……承让了。”晴明好不容易平复了笑意,宣布了结果。如今是一胜一负,所有的目光和压力,都聚焦在了即将决定的最终局——一对一武力对决上。
“哼!笑!让你们笑个够!”萃香把酒坛往地上一顿,似乎是恼羞成怒,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浓烈的酒气与磅礴的力量混合在一起,形成肉眼可见的淡红色气旋围绕着她,“最后一场!定让你们笑不出来!这局咱亲自来!晴明小子,别说我欺负你,我就站在这儿,你敢不敢来接我三招?!或者你们一起上也行!”
晴明看着战意滔天的萃香,神色变得无比凝重。他深知这位鬼王的天生怪力与诡异的能力极难应付。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灵力开始悄然流转,显然已做好了亲自迎战的准备。这场对决,已不仅仅是胜负之争,更关乎京都的安危和他的责任。
而此刻,隐藏在暗处的星暝,心情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关键的第三局,由萃香亲自对阵安倍晴明,其产生的能量碰撞和关注度绝对足够巨大。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还不够!他需要的不只是高水平的对决和由此产生的压力,他需要一个绝对的、爆炸性的“焦点”,一个能瞬间撕裂现有平衡、吸引所有层面目光的“变数”!
他需要亲自下场,点燃这个变数!
但这个念头让他心生极大的忌惮。在这个被无形而严苛的“平衡”规则笼罩的地方,他若是亲自对晴明这等存在出手,强行干预这场重要的“对决”,会不会立刻触发那该死的机制?就像过去某些时候一样,引来不可预料的恐怖反弹和压制?万一弄巧成拙,不仅计划失败,反而暴露了自己,甚至引来更麻烦的事情也未必……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飘向播磨国那弥漫着怨恨气息的方向。一个阴暗而熟悉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莫非……最终还是得要利用那些早已被仇恨浸透的棋子?利用芦屋道满对安倍晴明和阴阳寮那刻骨铭心的滔天怒火,借刀杀人?在这个万众瞩目的关键时刻,引导那些疯子突然出现,搅乱战局,甚至不顾一切地对晴明发起自杀式的袭击?这样,既能制造出远超预期的混乱和焦点,将水彻底搅浑,又能将自己隐藏于幕后,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人类内部仇恨的必然爆发和延续……
这个念头充满了黑暗的诱惑力,但也极其危险且不可控。没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造成多大破坏难以预料,引发的连锁反应恐怕也会彻底失控。
就在星暝内心陷入激烈的权衡与挣扎,晴明周身灵光渐盛准备回应萃香的挑战,全场气氛剑拔弩张、几乎要凝结的时刻——
星暝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已本能地探入怀中,扣住了那枚冰凉刺骨的墨玉小盒。根本无需细想——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尖锐如冰锥、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感知猛地刺入他的灵觉最深处!
她来了!这一次,她的存在感竟如此鲜明、如此突兀,简直像是故意暴露坐标,与以往那种融于天地、无迹可寻的作风判若两人!
没有时间思考这反常背后的深意,机会如同流沙般转瞬即逝。星暝的思维在万分之一秒内便摒弃了所有杂念,只剩下唯一的目标:执行计划!必须趁此机会,用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容器彻底锚定她,将她从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剥离,钉死在现世的坐标上!
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下一个瞬间,那枚不过指甲盖大小、流转着幽邃光华的奇异容器已凭空出现在安倍晴明的身侧——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某种命运的道标,静静悬停。
异变在刹那间爆发!
那静止的容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激活,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它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拉伸,轮廓在流光溢彩中扭曲变形,眨眼间便化为了一个与成年女性体型无异、通体散发着柔和却非人微光的“人形”!
而几乎就在容器成型的同时,晴明周身那极其细微、刚刚浮现的一丝不协调的波动——像是某种外来意识正试图悄无声息地渗透融合——被这突如其来的共鸣猛地打断、搅乱了!那具新生的容器与那试图隐藏的存在之间,爆发出无法抗拒的、致命的吸引力!
星暝清晰地感知到,原本只是死物的“容器”,内部瞬间被一股庞大、古老而诡异的意识疯狂填充!成功了!它精准地捕捉并开始强行吸纳、固定葛叶的存在本质!
“就是现在!”星暝将所有犹豫彻底抛却。他毫不犹豫地引动了早已准备多时的术式,并非攻击,而是以自身磅礴的力量为杠杆,粗暴地在现实壁垒上撕开一道裂口,创造出一个临时的、与现世完全隔绝的异次元牢笼!强大的空间扭曲之力瞬间包裹住那正在剧烈能量冲突中稳定下来的“容器”(或者说,正被容器疯狂吸纳禁锢的葛叶),连同星暝自己,一同吞噬了进去!
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扭曲、变换,下一刻,他们已置身于一个只有无尽灰蒙底色、没有上下左右之分、连时间流速都似乎截然不同的诡异空间。这里是星暝精心准备的角斗场,只为最终的囚禁与终结。
几乎在身形稳定的一瞬间,星暝便已经准备发出最强的召集讯号——瓮已布下,必须立刻合力擒鳖!
然而,预想中困兽犹斗的激烈反抗或是蛊惑人心的诡辩并未立刻发生。
那具悬浮在不远处的“容器”——此刻或许应称之为葛叶的新躯体——表面的微光逐渐内敛,变得真实。她(祂)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难以描摹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将万古星空浓缩其中,却又平静得像一潭死不起波的古井,没有丝毫落入绝境的惊惶、愤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她的目光轻缓地扫过严阵以待、周身灵力蓄势待发的星暝,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中蕴含的情绪复杂难明,绝非简单的嘲弄。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透过这具新生的喉咙发出,音色奇异,带着某种非人的共鸣,却异常平静,“很精妙的布局,几乎就要成功了。”
星暝眉头紧锁,葛叶的平静反而像是最沉重的压力落在他心头。这反应太不对劲了!他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无数疑虑和那份冰冷的不祥预感,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绝对的冷静与决绝:“葛叶,你我之间,早已无话可说。我不会给你任何施展唇舌之技、动摇人心的机会。”
他向前微微踏出一步,周身空间都因其凝聚的力量而微微震颤:“今日,你的结局只有两种:彻底的形神俱灭,或者——被永久放逐并封印在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绝对虚无之中。对你而言,后者或许是更漫长的折磨。”
“呵呵呵……”葛叶发出一阵低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轻笑,笑声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穿透力。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怜悯?
“亲爱的星暝君……”她再次开口,称呼变得亲昵,“你似乎,误解了什么。”
星暝的心猛地向下一沉,那份不祥的预感几乎化为实质。这种莫名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没有轻举妄动。
“误解?”星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事已至此,你还想玩弄什么诡计?!”
“诡计?”葛叶微微偏头,那姿态仿佛真的在好奇,“如果我说,我从以前,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呢?等待着你们,集齐所有的条件,亲手将我‘捕获’,并送入这具……你们自以为能禁锢我,实则恰恰能完美承载我‘此刻’存在的‘身躯’里的这一刻呢?”
“你……你说什么?!”
“意思是,你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甚至你们此刻坚信的‘成功’……”葛叶的声音骤然拔高,变得空灵而宏大,她的新躯体开始散发出无法形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能量波动!一道道漆黑如最深夜、复杂无比、莫比乌斯环形状的符文自她体表浮现、蔓延、亮起,“或许从始至终,都未曾脱离过既定的轨迹。可惜啊,你们看到了计划的开始,却看不到它最终的走向……或许,你们当初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让我永远留在那片时空的乱流之中……”
“等等……你想自毁这具身躯?在这个封闭空间里,你会……”但他更恐惧的是她话语中透露的更深层含义——这容器,难道并非禁锢,而是……钥匙?!
“毁灭?不……”葛叶的声音仿佛融合了无数个重叠的回响,她的躯体开始发出刺目的白光,内部仿佛有无数个世界在生灭循环,那首尾相衔的蛇形图腾在她眉心清晰浮现,缓缓转动,“是回归……亦是重启。”
“你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与谁为敌——见识一下吧,这早已注定,不断上演的……”
“——「循环」。”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光、声、色彩、甚至概念的虚无以葛叶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我的游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