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博丽神社,依旧被山间晨雾温柔地裹着,静得能听见风铃偶尔被山风撩拨的轻响。
星暝盘腿坐在矮桌前,捧着碗热腾腾的米粥吸溜得正香。眼角余光瞥见对面坐着的博丽鬼——小姑娘换上神社预备的巫女服已有些日子,那身红白绸衣套在她身上仍显宽大,却掩不住底下的纤细骨架。晨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小片阴翳。碗里的粥几乎没动,米粒沉在碗底。
“鬼,”星暝搁下碗,竹筷在碗沿轻轻一磕,“跟碗里的米有仇?还是跟肚子过不去?”
鬼的指尖在桌沿下蜷了蜷,眼神飞快地从粥碗上掠过,依旧垂着眼帘:“……没有。” 声音闷闷的,像含了块石头。
旁边的星焰正努力把脸颊塞得鼓鼓囊囊,闻言好奇地抬起沾着米粒的小脸,眼睛在主人和鬼姐姐之间滴溜溜转。角落里,草薙剑像是静物般纹丝不动,显然睡得正沉。
星暝支起一条腿:“哦?真没有?” 他拖长了调子,像在拆穿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让我掐指算算……你来这鸟不拉……咳,山清水秀的地界,也有小半月了吧?我这当师父的,好像除了管饭管住,还真没往你脑子里塞点真东西?”
鬼的脊背瞬间绷直了一刻,嘴唇抿得更紧:“……不。” 否认得很快,却没什么底气。
“哈!” 星暝突然一拍大腿,不知何时已披了件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手里还多了柄秃了毛的旧拂尘。他装模作样地把拂尘往臂弯一搭,另一只手捻着根本不存在的长须,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孺子可教也!求道之心,如星火燎原,岂可阻之?既然徒弟心向大道,为师再藏着掖着,岂非不仁不义?”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人已到了神社门口那个空空如也的塞钱箱旁。只见他袖子对着那破木箱口一拂——哗啦啦!竟真从里面捞出三本线装册子来!封面古旧泛黄,边角卷得厉害,一看就饱经风霜(或者说,饱经星暝的折腾)。
他踱着方步回来,将三本册子“啪”地一声拍在鬼面前的矮桌上,震得粥碗都晃了晃。灰尘簌簌扬起。
“此乃为师压箱底的‘大道真解’!” 星暝拂尘一指,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三册在手,天下你有!”
他先拿起最上面那本封面画着个摆奇怪姿势小人的册子,煞有介事:“这《体道真解》,讲究的是‘肉身成圣’!练到深处,筋骨如精钢,气血似熔炉!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砍在身上只当挠痒痒!站着让人打三天三夜,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边说边比划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道袍下摆差点绊着自己。
鬼的目光终于被那册子吸引,带着点迟疑和探究。她抬眼飞快地扫了下星暝看似单薄的身板,又看看册子上那筋肉虬结的小人图,终究没忍住,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师……星暝师父您……莫非练成了这个?”
“噗——咳咳!” 星暝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金鸡独立也站不稳了。他放下腿,把拂尘往桌上一丢,没好气地摆手:“去去去!为师何等人物?岂会去练这种莽夫功夫?与人近战,那也得手持三尺青锋,方显风雅!” 说着,他扭头朝角落吼了一嗓子,“喂!老伙计!醒醒亮个相!”
角落里的草薙剑慢悠悠地出鞘,剑柄上流转的微光带着点被打扰清梦的不满,慢吞吞地飘到星暝身边,剑尖还人性化地上下点了点,算是打过招呼。
星暝得意地拍了拍草薙剑的剑柄,又拿起第二本画满齿轮和古怪器械的册子——《器宗秘录》。他唾沫横飞:“再看看这个!‘器道’!这才是通天大道!机关傀儡,飞天遁地!炼器成阵,移山填海!练到极致,把自己整副身家都炼成法宝也不是不可能!那叫一个‘机械飞升’,寿与天齐!”
“机械……飞升?” 鬼重复着这个古怪的词,眉头微蹙,似乎努力想象那场景。她更关心实际的问题,犹豫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星暝师父,这个……能让我……向那些人……报仇吗?” 那个“仇”字,咬得格外重。
星暝激昂的表情瞬间卡壳,像被掐住了脖子。他挠了挠头,看看少女眼中压抑不住的仇恨火焰,又看看手里那本胡扯出来的《器宗秘录》,不知不觉间又露出了点尴尬和无奈。
“这个嘛……” 他咂咂嘴,把册子翻得哗哗响,“理论上是能的……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最终叹了口气,把册子往桌上一丢,“等你把这玩意儿吃透,再攒够材料把自己改造成个‘机关人’,黄花菜都凉透了!到时候别说仇人,怕是皇帝都换了七八茬,骨头渣子都找不着喽!”
鬼眼中的光瞬间黯了下去,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她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攥得发白的手指,肩膀微微颤抖。复仇是她心中唯一燃烧的火,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全部念想。若连这唯一的希望都渺茫得看不见尽头……
星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像堵了块石头。劝她放下仇恨?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自问做不到。换做是他自己,若至亲至爱遭逢大难,他恐怕会比鬼更疯魔。可她心里的恨意太深太重,像根毒刺,扎得她自己也鲜血淋漓。不拔掉这根刺,她永远走不出那片血与火的炼狱,更别提什么降妖除魔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心结还需心药医,得等时机。
他抓起最后一本画着八卦阵图的破册子——《阵图玄要》,看也没看,随手就往墙角一扔。泛黄的册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啪嗒”一声落在角落,没了动静。
“得了!那些旁门左道,不提也罢!” 星暝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晦气。他重新在鬼对面坐下,神色认真,没了之前的嬉皮笑脸。
“你天赋很好,” 他看着鬼低垂的发顶,“灵力远胜常人,就像……嗯,像块吸饱了水的上好灵玉。” 他顿了顿,“这力量是根基,但怎么用,用成什么样,终究得看你自己。有人擅长符咒,有人精通结界,有人驭使式神如臂使指……路子千千万。”
他伸出手指,虚点向鬼的眉心方向,指尖萦绕起一点温润的微光:“万变不离其宗,第一步,永远是学会怎么‘看见’它,‘抓住’它,‘驯服’它。把这股天生在你体内的力量,变成你手里听话的丝线。”
“现在,闭上眼睛。” 星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什么都别想。别想过去,别想将来。就感受你自己,像感受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一样。去感觉……身体里那股流动的、暖暖的东西……”
鬼的身体依旧紧绷着,复仇的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防。但星暝的声音,还有他指尖那点稳定而温和的光芒,像黑暗中唯一可以窥见的灯火。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最终,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来。
那攥得死紧的拳头,在宽大的袖子里,极其细微地……松开了一丝缝隙。
晨光静谧,只有风铃在檐下,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脆响。
星焰看看闭目引导的师父,又看看努力尝试平静下来的鬼姐姐,悄悄伸出舌头,把碗边最后一粒米舔进了嘴里。
……
自那以后,星暝算是彻底领教了博丽鬼那股子近乎偏执的狠劲。
他原以为枯燥的灵力感应和基础符咒练习,多少能让这小丫头吃点苦头,打打退堂鼓,或者至少明白修行不是一蹴而就。可鬼就像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除了偶尔浮上来喘口气(指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都沉溺其中。天不亮就能看到她枯坐在廊下,脊背挺得笔直,双目紧闭,周身灵力异常凝练地流转着,整个人仿佛化作了神社庭院里的一块石头。
这种状态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若非星暝板着脸,三令五申饭点必须出现,他甚至怀疑鬼能把自己活活饿死在神社里。饶是如此,饭桌前的她也像个执行任务的傀儡。端起碗筷,眼神却空洞地越过食物,仿佛还在琢磨灵力运行的轨迹,咀嚼的动作机械得如同在嚼蜡。那副模样,哪里像个十来岁的少女,倒像是被什么执念掏空了魂灵,只剩下一个名为“变强”的冰冷空壳。
她几乎摒弃了一切与“修行”无关的活动。星焰曾好心,拿着辉夜送的、据说能提神醒脑的精致团子想给她尝尝,刚靠近轻唤了一声“鬼姐姐”,就被鬼猛地睁眼投来的目光钉在了原地。那眼神里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愠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凶戾寒气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星焰吓得小脸煞白,手里的团子“啪嗒”掉在地上,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在鬼修炼时靠近了,连带着那个经常造访神社的活泼冰精也被那眼神吓跑过几次。
“不妙啊……这样下去绝对不妙。”星暝蹲在神社屋顶的背阴处,远远瞅着庭院里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愁得直抓头发。他感觉自己当初的决定可能出了点偏差——光顾着塞力量,忘了先给这块硬邦邦的“灵玉”打磨打磨心性了?别到时候力量是有了,心却彻底歪成了根毒刺。
“小星暝说的是呢。”一个带着点笑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气息拂过耳廓。
星暝差点从屋顶滚下去,没好气地扭头:“喂!虽然我知道你癖好就是神出鬼没,但能不能别总用在我身上找乐子?很吓人的好不好!”
八云紫的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晕染出来,优雅地侧坐在他旁边的隙间上:“明明小星暝只要稍微留点心,就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嘛。”
“一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拜托,很累的好吧!”星暝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顶着‘17岁少女’的名头,精力却比山里的老妖怪还旺盛?”
“呵呵呵~”紫用桧扇轻掩嘴角,“小嘴真甜呢~”
“得了吧,”星暝嗤笑一声,“果然还是‘老太婆’这个称呼更顺口也更贴……唔哇——!”
他话还没说完,脚下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消失,整个人“噗通”一声掉进突然裂开的隙间里,只留下一串气急败坏的尾音在空气中回荡。
神社内,正百无聊赖趴在窗沿上的星焰疑惑地歪了歪小脑袋:“咦?刚才好像听到主人的声音了?”她探头探脑地朝庭院里望了望,鬼依旧像尊石像,连衣角都没动一下。“可是主人明明说他有重要的‘正事’要办,把星焰一个人留在这里……”银发的小家伙鼓了鼓脸颊,看看那个让她有点怕怕的鬼姐姐,又看看外面明媚的阳光,“唔……好无聊,要不……偷偷溜去妖怪之山找千早姐姐她们玩?”
等星暝略显狼狈地从另一个方向的隙间里“吐”出来,拍打着沾上的不明尘埃时,紫已经好整以暇地飘落在他身旁,笑眯眯地补充道:“对了,你家那个精力过剩的小家伙,已经溜去妖怪之山了哦。”
“唉唉,”星暝叹了口气,无奈地摆摆手,“算了算了,随她去吧,总比闷在这里强。草薙那老家伙天天睡大觉……”他目光扫向庭院里那个岿然不动的身影,“再加上这个……跟天天在睡觉也没什么区别的巫女。再这么闷下去,别说她了,我都要憋出病来。不行不行,得想办法给她松松弦。”
“哦?”紫的扇子轻轻摇了摇,语气带着事不关己的闲适,“你的小巫女,我可管不了哦~”
星暝斜睨了她一眼:“当初是谁一个劲儿地怂恿我‘为了人与妖的微妙平衡’,得找个巫女来撑场面的?我本来都打算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倒好,人给你找来了,你说管不了?”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紫的笑容不变,“至少目前来看,这‘平衡’对我们有利嘛。再说了,让你提前培养几个练练手,积累点经验,以后我对真正的巫女人选……可是有更‘好’的安排哦~”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神秘的暗示。
星暝揉了揉眉心:“……算了,我也不指望你那‘更好的安排’了。我现在就一个朴素的愿望,”他指着鬼的方向,“只要她将来别比‘祸’那丫头还嗜杀,我就烧高香了。”
决心已下,星暝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庭院里,正好挡在博丽鬼面前。
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鬼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深黑的瞳孔里没有被打扰的恼怒,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星暝的身影。她微微仰头,声音平静:“星暝师父,有什么事吗?”
星暝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语重心长:“鬼啊,为师看你修行刻苦,心志坚定,这很好。不过呢……”他话锋一转,“修行之道,讲究张弛有度,更讲究……知行合一。光闷在神社里打坐,练的那是死功夫,是闭门造车!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试炼场,能学到书本上、蒲团上学不到的真本事!”
鬼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下文。
星暝被她看得有点心虚,硬着头皮继续:“而且,身为博丽神社的巫女,降妖除魔,守护一方安宁,这可是你的天职!是天大的责任!”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义凛然,“怎能一直窝在家里呢?”
鬼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她微微侧头,投向外面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声音带着不解:“职责所在?可是星暝师父,神社附近的区域……似乎全是形形色色的妖怪?”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直接问道,“莫非,这也是……需要我‘降’、‘除’的‘妖魔’?”
“咳咳咳!”星暝被这直白的问题呛得一阵猛咳,“这个……这个嘛!”他赶紧摆手,试图挽回局面,“当然不是!这些都是……呃……都是好妖怪!是邻居!是……是维持这片山林生态平衡的重要一环!对,生态平衡!”他胡乱找了个听起来很厉害的词,“你要对付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祸害人类的恶妖!它们藏匿在更远、更阴暗的角落里!”
看着鬼依旧带着疑虑的眼神,星暝知道光靠嘴皮子怕是说不通了。他心一横,决定拿出实际行动。
“口说无凭!”星暝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点夸张的决绝,“为师今天就带你去‘实践’‘实践’,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降妖除魔’,什么叫巫女的职责!”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刀,对着身前的空气猛地一划!
“嗤啦——!”
一道边缘闪烁着银色光芒的空间裂隙应声而开!裂隙内部光影扭曲,透出与神社截然不同的、带着潮湿泥土和淡淡腥气的陌生气息。
“跟紧我!”星暝回头招呼了一声,不等鬼完全反应过来,便率先一步踏入了那道诡异的裂隙之中,身影瞬间被扭曲的光影吞没。
鬼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景象,又看看星暝消失的地方,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困惑,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拉入未知的抗拒。但仅仅犹豫了一瞬,那抹情绪便被更深沉的某种情绪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入战场的士兵,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坚定,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紧随星暝之后,一步迈入了那未知的裂隙之中。
……
信浓某处,换了副行头的星暝瞥了眼身旁的博丽鬼——红白二色的巫女服衬得她愈发单薄,但那绷紧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她像把刚开刃的刀,急于见血,只等着星暝一声令下。
“行了,走吧。”星暝招呼一声,也没再用那些花哨的空间挪移,只带着鬼沿着小径往下走。他琢磨着,找个远离神社、消息不算太灵通的普通村落,寻些“除妖”的由头让鬼练练手,顺带……希望能松动点她那根绷得太紧的弦。
运气不错,刚走出山林边缘,拐上一条通往农田的土路,就见不远处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倒有几分宁静模样。没等他们走近,村口几个正弯腰侍弄田垄的农人似乎被星暝等人惊动,抬头望来。待看清星暝那身神官打扮和他身后跟着的、虽年幼却神色凛然的巫女,那几个农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瞬间爬满了惊惶与希冀混杂的神色。
“是、是神官大人!还有巫女大人!”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声音发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膝盖一软就重重跪在尘土里,“噗通”一声闷响。他身后几个同伴也紧跟着跪倒一片,额头贴着地面,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星暝眉头微蹙,快走两步上前:“快起来,不必如此!”他伸手去扶那领头的男子,只觉对方臂膀僵硬如铁,显然吓得不轻。
那男子被扶起,脸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大、大人!您二位……您二位可算来了!求求您,救救我们村子吧!有妖怪……有妖怪作乱啊!”他指着村落后面那片黑压压的山林,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好几户人家的男人……进山砍柴、采药……都、都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定是被那山里的妖怪抓去吃了!”
旁边一个妇人忍不住啜泣起来:“我家太郎……三天前去的,说是采点草药……现在……呜呜呜……”
“是啊是啊!神官大人,巫女大人,求您们发发慈悲,除了那害人的妖怪吧!”众人七嘴八舌地哀求着,看向星暝和鬼的眼神,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星暝心下暗叹,这“实践”来得倒是快。他侧头看了一眼博丽鬼。小姑娘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村民们哭诉的惨剧只是拂过耳边的风。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幽深的山林,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斜挎在腰间的御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气,正从她单薄的身体里悄然弥漫开。
“知道了。”鬼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打断了一个农人还在絮叨的哀求。她甚至没等星暝发话,径直抬脚,朝着村民所指的山林方向走去。步伐坚定,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星暝只得对惶恐的村民们点点头:“放心,我们这就去看看。”说罢,快步跟上鬼的身影。
山路崎岖,林木渐深。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鬼走在前面,脚步轻盈得如同林间的狸猫,周身灵力运转到极致,警惕地感知着四周的每一丝异动。星暝跟在她身后几步远,暗自摇头,这丫头实在是绷得太紧。
深入山林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妖力波动,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鬼的脚步瞬间停住,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一片藤蔓缠绕的岩壁下方。
“在那里。”她低声说,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星暝也感知到了。那妖力波动很微弱,时断时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和……悲伤?不像寻常害人妖物那般凶戾。
拨开垂落的藤蔓,眼前景象让两人都是一顿。岩壁下有个浅浅的凹洞,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那身影乍看像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但头顶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无力地耷拉着,身后一条蓬松的、沾着泥土和暗红色污迹的狐尾软软地垂在地上。是个狐妖,而且是能化人形的狐妖,只是此刻她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包裹,包裹边缘渗出些许暗红。她的左小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伤口处血肉模糊,显然受了重伤。
狐妖似乎察觉到了生人靠近,艰难地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脸,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星暝心头一沉。这狐妖的气息纯净微弱,显然道行尚浅,伤势沉重,更重要的是,她身上并无凶煞怨气,反倒有种令人心酸的悲戚。这模样……哪里像是能抓人吃人的凶物?倒像是遭了什么大难。
然而,就在星暝念头闪过的瞬间——
“妖孽!”
一声冰冷刺骨的厉喝炸响!博丽鬼眼中寒光暴涨,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眼前不是什么重伤垂死的生灵,而是刻骨铭心的仇敌!她手腕一翻,早已灌注灵力的御币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化作一道凝练的白色光矢,直射向狐妖的心口!
“住手!”星暝惊喝出声,对博丽鬼的果决完全是始料未及。
“噗嗤!”
一声闷响!
光矢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狐妖的胸膛!那狐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迅速黯淡下去,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沉的哀伤。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抱着包裹的手臂无力地松开,身体软软地歪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怀中那破布包裹滚落出来,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株沾着泥土、稻穗、叶片边缘带着锋利齿痕的……草药?
星暝冲上前,蹲下身探了探狐妖的鼻息,又摸了摸她颈侧的脉搏,已然断绝。他看着地上那几株寻常的、乡间孩童咳嗽时常用的草药,再看看狐妖扭曲的伤腿,还有她至死都护在怀里的包裹……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鬼!”星暝站起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有一丝痛惜,“你……你这也太果断了些吧?连问都没问一句?”他指着地上散落的草药,“你看这些!她未必就是害人的妖怪!”
博丽鬼面无表情地收回御币,眼神却飘忽了一瞬。她扫了一眼地上的草药和狐妖的尸体:“星暝师父,她身上有妖气,村民指认她为害人妖怪,且在此凶地现身。证据确凿,还需要问什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逻辑,“既为妖怪,又害了人,若此时不打杀,难道要等她伤势痊愈,道行恢复,为祸一方时再动手吗?那时要死多少人?除恶务尽,此乃巫女本分。”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仿佛在她心中早已刻下了铁律:恶妖见之则诛。
星暝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毫无动摇的眼睛,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知道鬼的心结,知道那血海深仇扭曲了她的认知,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只会激起她更深的抗拒。他心中叹息,看着地上那孤零零的狐妖尸体,想着至少该替她收敛一下,免得曝尸荒野。但眼下……
他瞥了一眼身旁气息冷硬的博丽鬼,只得将这份心思压下。罢了,等会儿送鬼回去后,再悄悄折返回来处理吧。
两人沉默地下山。回到村口时,那些焦急等待的村民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
“大人!怎么样了?”
“那妖怪……除掉了?”
“我男人……能回来了吗?”
博丽鬼停下脚步,迎着众人期盼又恐惧的目光,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这两个字如同定心丸。大多数村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恐惧一扫而空,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神官大人!多谢巫女大人!”
“两位大人真是法力高强!”
“我们村有救了!”
“唉,可惜……”
人群中,一个穿着略体面些、像是村里头目模样的中年男人挤出人群,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他快步走到星暝和鬼面前,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二位大人辛苦!这是我们全村人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望收下!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啊!”
星暝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拒绝这些凡俗钱财——他带鬼出来是“实践”,可不是为了这个。然而,就在他准备推辞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递钱的中年男人身边,另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穿着粗布短褂,腿上扎着绷带的年轻男子,在听到“妖怪死了”的消息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切的悲痛?这男子嘴唇哆嗦着,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就朝着山林的方向狂奔而去,脚步踉跄,仿佛失了魂。
星暝心头微动,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他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入手冰凉,里面显然是硬货。他随意地将钱袋塞给身旁的博丽鬼:“拿着吧,村里人的谢意。”同时,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中年男人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其他村民的赞誉。
“五郎大人仗义!”
“是啊是啊,多亏了源五郎大人!”
“感谢五郎大人替我们出了大头呢!”
星暝无心听这些人情世故,只想赶紧离开,找个机会折返山林。他朝村民们拱拱手:“妖物已除,此地应无大碍了。我等还有要事,就此别过。”
村民们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星暝拉着还在微微蹙眉看着钱袋的博丽鬼,转身便走。
刚走出村子没多远,沿着田埂往回走,博丽鬼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低头,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几块成色普通的碎银和一小块压得扁扁的金叶子,在乡间算是重礼了。然而,在金银之间,却夹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没有署名的小纸条。
鬼展开纸条,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我们村里的茂作,就是腿上正扎着绷带的那位,他是妖怪同伙!若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必有重谢!(金子加倍)<
字迹潦草,透着一股急切和阴冷。虽然没有落款,但递上钱袋的是谁,许诺重谢的又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博丽鬼捏着纸条,指尖冰凉。纸条上赤裸裸的买凶杀人,还有那个叫源五郎的村民(即之前领头跪拜、奉上酬金的中年男子)前后不一的态度……她并非懵懂无知,长安城的倾轧见得多了。一股说不清的寒意和厌恶,混杂着一种被利用的烦躁,悄然爬上心头。这感觉,比面对妖怪时更让她不适。
就在这时,前方的田埂尽头,通往山林的方向,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正是之前那个听到消息后狂奔进山的年轻男子——茂作。
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样东西——正是刚才被博丽鬼一记光矢穿心而亡的那个狐妖的尸体!
此刻,那狐妖的尸体已被他简单整理过,脸上的血污被擦去,凌乱的头发也被理顺,紧闭的双眼下,泪痕宛然。茂作就这么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酝酿着比火山爆发更可怕的毁灭气息。
他走到距离星暝和鬼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锥子,死死钉在博丽鬼和星暝身上。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平静得令人心悸,仿佛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谁……做的?”
田埂上死一般的寂静。风拂过稻浪,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更添压抑。
博丽鬼迎着对方那死寂的目光,握着御币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眼前这平静的质问,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那些手持利刃、同样用冰冷目光看着他们的贼兵……一股久违的、源于战场厮杀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但仅仅一瞬,那慌乱就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压了下去——一种被挑衅、被锁定后的反击欲。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此时的她挺直了背脊,下巴微微扬起,声音清晰而冰冷,没有任何犹豫或辩解:
“是我。”
“哦。”茂作得到了答案,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轻轻地将怀中的狐妖尸体放在田埂边的草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熟睡的婴儿。然后,他直起身,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田埂旁一个农人遗忘在那里的锄头上。
他走过去,俯身,将那把沾着泥土、刃口磨损得有些钝了的锄头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冰冷的铁器触感似乎给了他某种支撑。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博丽鬼,双手紧握锄柄,摆出了一个最原始、最笨拙,却充满了同归于尽意味的冲锋架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既然如此,便为她陪葬吧。”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眼瞬间布满血丝,整个人如同被激怒的野牛,拖着那把沉重的锄头,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朝着博丽鬼猛冲过来!
博丽鬼瞳孔骤缩!这毫无章法、纯粹依靠蛮力和恨意的冲锋,让她再次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嚎叫着扑上来的乱兵!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起了手,指尖灵力瞬间凝聚,御币尖端亮起危险的白芒!体内那股冰冷的杀意被彻底点燃,就要化作致命的攻击倾泻而出!什么解释,什么缘由,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对方要杀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冲到自己面前之前,彻底将其抹杀!
然而,就在她指尖的灵力即将倾斜,茂作的锄头带着风声高高扬起,眼看一场血腥就要爆发的刹那——
“定!”
一声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轻叱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狂奔的茂作保持着高高扬起锄头的姿势,身体前倾,脸上的狰狞和绝望凝固成了雕塑。他脚下带起的尘土悬浮在半空。
博丽鬼抬起的右手停在半空,指尖凝聚的灵力光芒如同被冻结,脸上的杀意和那一丝残留的慌乱也僵住了。
连田埂边被风拂动的稻穗,也诡异地定格在了弯腰的瞬间。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星暝还能活动。
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定格的、充满悲哀与戾气的画面。茂作那不顾一切的冲锋,鬼那下意识就要爆发的反击……还有地上那具冰冷的狐妖尸体……以及那个递上钱袋又递上纸条的“源五郎”……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他心中瞬间拼凑完整。一个道行浅薄、可能只想躲避追杀的虚弱狐妖;一个与她关系匪浅、或许是恋人、或许是亲人的普通村民;一群因恐惧而迁怒的乡民;还有一个趁机兼并土地、买凶杀人的村中“体面人”……
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而博丽鬼……她那源于仇恨的偏执,恰恰成了这场悲剧最锋利、也最无情的推手。她甚至没有给任何人解释的机会,包括她自己。
星暝的目光落在博丽鬼那僵硬的、写满杀意的侧脸上,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奈和沉重。他教导她力量,却没能引导她的心。今日之事,他亦难辞其咎。他知道,无论真相如何,此刻都已覆水难收。狐妖已死,茂作的恨意已成燎原之火,而博丽鬼心中那名为“偏执”的寒冰,恐怕只会因此事而更加坚不可摧。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对无辜枉死者的惋惜,对世事无常的无奈,对人心叵测的洞察,以及……对自己的自责。
叹息过后,星暝缓缓抬起手。现在,他必须收拾这个由他间接造成的烂摊子。指尖银光流转,他需要抹去茂作和村民们的这段记忆,也需要妥善处理狐妖的尸身和茂作的去向……这后续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