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奥岛最北端的冰崖崩裂成万千碎玉时,永冻层蒸腾的寒气正化作细雪飘落。星暝的靴底碾过正在融化的玄冰,远处瑞灵蜷缩在临时支起的帐幕里,星焰用苍焰烘着药罐的噼啪声混着千早清点箭矢的脆响,在解冻的冻土上格外清晰。
两个河童工兵拖着冰镐从星暝面前路过,冻成青紫色的脚掌在泥地上踩出带血脚印。他们身后拽着的藤筐里,某截雪女近卫的断指正在阳光下缓缓汽化,冰晶折射出的虹彩转瞬即逝。
八云紫踩着积雪走近时,足尖碾碎冰碴的脆响格外刺耳。她洋伞骨架上凝结的冰凌扑簌掉落,在星暝脚边摔成细碎的洼坑。少年狩衣肩头未化的雪粒突然开始颤动——原来有只幸存的雪傀儡残肢正死死扒着他的衣褶,指甲盖大小的冰晶眼珠里还闪着幽蓝的光。
“要补刀吗?”紫的桧扇尖戳了戳那截断臂,傀儡立刻炸成冰雾。她瞥见星暝掌心握着的贝壳项链缺了两片,染血的绸带在风里飘得像折断的鹤翅。
星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间翻涌的血腥气里带着霜花的凉意。他望着雪原尽头蒸腾的地脉热气,那里正有新的冰棱迎着热流缓慢生长——就像蕾娜碎裂的身躯在北境深处重新凝聚。雪女之主从来不会真正消亡,她会在最凛冽的暴风雪中重生,如同冻土下蛰伏的种子。
紫的袖摆忽然扫过他后颈,带着她特有的紫罗兰香。星暝看见她金发间沾着的冰晶正在消融,突然想起不知多久前的某个雪夜,这女人也是这样站在梅树下,肩头落满细雪看他被众人灌成醉虾。
“天狗们正在统计伤亡。”紫的伞尖在冰面划出蜿蜒裂痕,像条冻僵的蛇,“要听听具体数字么?”
星暝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神乐铃的残片。铃舌早不知遗落在哪个战场,青铜铃壁被蚀出蜂窝状的孔洞。他突然想起瑞灵第一次摇响这法器时的模样——蓝发少女紧张得同手同脚,差点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紫忽然用指尖勾起他下巴,这个动作让星暝想起被她当猫逗弄时的屈辱。然而此刻境界妖的瞳孔里没有戏谑,只有某种他读不懂的暗涌:“要哭就趁现在,等回到营地——”
“我还没脆弱到需要安慰。”星暝拍开对方手指的声音惊飞了冰隙里的雪鸮。他望着禽鸟振翅时抖落的绒羽,忽然想起纱月在北境探查时总爱用蜃气幻化这种生物——因为它们飞走时像团融化的雪。
紫的指甲突然掐进他手腕,在冻伤的皮肤上刻出月牙状血痕:“那你抖什么?”她的气息拂过少年结霜的睫毛,“从刚才开始,你的灵力就乱得像打翻的药罐。”
星暝猛地抽回手,狩衣袖口的裂纹又蔓延了几寸。他望见天际洒落的阳光突然扭曲成纱月惯用的传讯符号,等凝神细看时却又恢复成寻常的流光。这种幻觉从他回到现世后就开始出现,像蜃妖最后的恶作剧。
八云紫的视线掠过残破的冰原,远处两个小妖怪正用铁锹翻找冻在冰层里的箭矢,金属与玄冰碰撞的脆响混着雪水消融的滴答声,在空旷的战场上格外清晰。
“你后悔过吗?”
紫的嗓音裹在寒风里,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星暝的狩衣下摆突然被掀起的冰碴黏住,他盯着雪地上某处焦黑的痕迹——那里曾是几个蜃妖忍者的葬身处,此刻正渗出淡青色的妖血。
少年的指尖划过贝壳项链的裂痕。三百步外,猯藏正带着狸妖们刨开冰层,挖出某只雪傀儡体内未失效的冰核。铁锹刮擦冰面的刺耳声响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冰棱坠地的脆响打破了寂静。星暝突然起身,靴底碾碎正在融化的霜花。传送阵的银芒在星暝足下绽开时,紫的伞尖无意识戳破了虚空。她看着少年踏入扭曲的光晕,却不做任何阻拦。
“紫!”萃香抱着酒葫芦冲过来,虎牙上还沾着可疑的血渍,“那笨蛋要是想不开……”
“由他去。”紫的隙间突然吞没半截飞来的冰锥,看着它在虚空中炸成齑粉,“有些茧子要自己咬破。”
她的指甲轻轻划过扇骨上凝结的冰晶,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扭曲的银芒中。远处瑞灵突然在昏迷中抽搐,苍白的指尖抓挠着心口尚未完全消退的霜花纹路,星焰手忙脚乱地用手掌扑灭被引燃的绷带。
当最后一丝空间波动消散时,某片正在融化的冰面突然映出蜃气凝成的樱花虚影。紫的桧扇骤然合拢,伞尖戳破了这转瞬即逝的幻象。
……
永远亭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当乱响,竹叶筛落的月光都碎了一地。星暝踏碎廊下新结的霜花闯进来时,辉夜正蜷在棋盘边用月牙梳挑弄着耳后碎发。她捏着黑玉棋子刚要开口,抬眼撞见少年衣襟前凝结的冰蓝色血痂,半截玩笑话卡在喉咙里转了个弯。
“星暝君这是被北境的雪女们挠花了脸?”公主殿下指尖转着棋子,垂落的裙摆在地板拖出蜿蜒光痕。她突然发现对方狩衣下摆沾着某种晶化的鳞粉,在月光下泛着蜃气特有的虹彩。
药杵捣击铜臼的闷响从里间传来。八意永琳撩开青竹门帘时,试管架上的莹草灯正好映亮她蹙起的眉峰。月之贤者目光扫过星暝冻裂的指关节,那里还沾着几粒未化的冰晶碴。
“师匠。”少年嗓音哑得像是被冰棱刮过,“可有法子起死回生?”
药香突然浓郁起来。永琳腕间缠着的试毒银蛇昂起头颅,琉璃瓶里悬浮的药液应声沸腾。她将三支盛着不同颜色雾气的试管摆在矮几上,靛青药液在灯光下泛起涟漪:“若是灵魂完好,肉体尚存,再造个躯壳倒也不难。”
“若是……”星暝喉结滚动,袖中紧攥的贝壳碎片割破掌心,“若是身化飞灰,魂坠幽冥呢?”
竹帘突然被夜风掀起,试管中的朱红色药雾凝成挣扎的虚形。永琳用银针戳破幻影,看着那缕红烟消散在满室清辉里:“那就要看执念能否撼动天地了。”她突然按住星暝颤抖的手腕,“蓬莱人确实不入轮回,但擅闯彼岸的代价……”
星暝周身突然炸开细碎银芒,空间裂隙掀翻了盛着药渣的陶罐。辉夜抬手接住飞溅的陶片,看见少年眼底流转着北境极光般的冷焰:“总得试试,不是吗?”
当星暝化作光粒消散的刹那,竹地板上的霜花突然开成曼珠沙华的形状。辉夜拈起星暝遗落的半片贝壳,望着其中流转的樱花幻影轻叹:“真是个……傻瓜呢。”
……
三途河的碧蓝川流划过渡船边沿时,小野冢小町正拄着看起来十分唬人的巨型镰刀打瞌睡。这位在某些方面格外傲人的红发双马尾死神突然被脚步声惊醒,揉着眼角缓缓抬头:“星暝?你这活人怎么晃悠到死人地界来了?”
星暝的靴底碾碎几朵开在脚下的曼珠沙华。他望着船头悬挂的青铜引魂灯,喉结动了动:“找个人。”
“找活人该去现世,找死人嘛……”小町突然眯起红宝石般的眸子,镰刀刃口“唰”地横在两人之间,“你该不会想捞魂还阳?”
星暝掌心的银芒漫不经心地凝成屏障,却被镰刀罡风劈成漫天星屑。小町赤足踩着的木屐突然陷进甲板:“四季大人最恨破坏生死规矩的,上个月刚把个偷魂的阴阳师……”
“小町。”颇有威严的声响自云端传来,四季映姬·亚玛萨那度从空中缓缓降临。这位头戴深蓝色帽子的阎萝王将悔悟之棒重重顿在虚空,绿色的短发随动作微微飘动:“蓬莱人的命格不归我们管。”
星暝的指节捏得发白,狩衣下摆沾着的晶粉正在阴风中缓缓消融:“我要找的是……”
“蜃妖雾岛纱月。”四季的瞳孔忽然亮起青芒,“生于南海淡路岛,卒于陆奥冰原。”她忽然用悔悟之棒点破虚空,映出瑞灵净化霜毒的画面,“可三途川的渡船记录里,根本不会有她的灵魂波动。”
摆渡船突然剧烈颠簸,小町的镰刀在船舷刮出火星:“奇了怪了,按理说七日内……”她突然噤声,望着四季凝重的脸色恍然大悟。
星暝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这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
“她们生于海市蜃楼,死时便如朝露消散。”四季映姬的悔悟之棒突然指向河面,映出无数破碎的泡沫幻影,“你以为的魂魄,不过是万千蜃气中的一缕执念。”
星暝伸手探向三途河,指尖触及的冰冷河水瞬间凝成记忆碎片——庆功宴上纱月偷偷塞给他的礼物,庭院里她幻化的江南水乡,还有无垠冰原中最后的微笑。这些画面在星暝愣神的刹那化为青烟,顺着指缝消散在三途川的浓雾中。
船底的鱼群忽然活跃起来。某只长有四肢的幽灵鱼抓着星暝的衣摆往上爬,被四季的悔悟棒轻轻点回水中。
小町突然用镰刀柄戳了戳他后背:“诶,你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在发光哎!”她指的是纱月最后留下来的贝壳珠链,此刻正泛着蜃气特有的七彩微光。
四季映姬的净玻璃之镜突然射出光束,将珠链笼罩其中。镜中浮现出万千蜃气消散时的场景,每一幕都是星暝未曾见过的画面——纱月独自修补破损的结界,深夜用蜃气为他烘干淋湿的狩衣,甚至悄悄用幻术引开追踪的敌人。
“这些……”星暝的喉结艰难滚动,“都是……”
“执念的残响。”阎魔大人的语气难得带上温度,“就像沙滩上的贝壳,看着完整,内里早已被时光蚀空。”她突然挥动悔悟之棒,镜中画面化作萤火没入珠链,“带着这点微光回去吧,蓬莱人。”
……
神社后山的冬樱树簌簌抖落细雪般的花瓣,星暝跪坐在潮湿的青苔石板上。他解开颈间缠了三匝的细绳,贝壳珠串在晨光里泛着海潮褪色的灰白。昔日雨水冲塌的土坑还汪着雪,他机械地抓起混着草根的泥块往坑里填。
“就这儿吧。”
少年解开颈间的细绳,贝壳项链叮叮当当坠入土坑。最中央的月贝还沾着些许晶粉,在冬阳下泛着七彩光晕。他并指划开七重空间涟漪,虚实交错的空间线将树根缠绕成茧——这下连最精明的狸妖也寻不着踪迹了。
“你总说喜欢海水。”指甲缝嵌满泥渍的少年忽然笑出声,“可别嫌这儿冷清。”
枯枝折断的脆响在林间回荡。星暝并指在树干刻下第十三道咒文,虚空气泡状的结界裹着樱花树轻轻晃动。他盯着树根处拱起的新土堆,恍惚间看见雾岛纱月提着木屐踩过沙滩的模样。
青瓷酒盏磕在墓碑上的脆响惊醒了林间贪睡的风。星暝拎着酒壶的手晃了晃,清液在杯口凝成颤抖的月牙:“你说南海道的米酒太涩,这次特意换了唐土的……”酒液漫过杯沿渗入泥土,他盯着杯中晃动的倒影,突然嗤笑出声。
他用酒盏敲击虚空,似是有人对饮:“说什么‘蜃妖的雾霭永不消散’,结果连片衣角都没剩下。”酒液溅在手腕,烫得他眼眶发酸,“我这张嘴啊,净会扯些漂亮话。”
山风卷着樱瓣扑进酒盏。星暝仰头饮尽杯中之物,喉间火辣辣地烧:“之前紫问我后不后悔……要是没掺和进她们那些破事……”他忽然攥紧瓷杯,指节泛白,“说不定这会儿正蹲在唐土酒肆听琵琶,而你还在淡路岛做你的蜃妖族长。”
星暝望着逐渐模糊的远山轮廓,忽然抓起酒壶对着虚空比划:“有时候真想坐着竹筏顺流而下,管他什么结界什么战争——”尾音被突兀的呛咳打断,酒液顺着下颌浸透前襟,“可要真没遇见紫啊蓝啊,没被萃香她们灌过马尿,没教过瑞灵画符……”他忽然低笑,指腹擦去唇边酒渍,“那得多没劲啊!”
林间传来幼兽的呜咽。星暝摸出怀里的麦饼掰成碎块,看着离化妖只有临门一脚的小狐狸蹦跳着舔食。结界边缘的蜃气突然扭曲成模糊人影,他猛地转身,只抓住几缕穿过指缝的晨光。
“傻瓜。”他对着空酒壶喃喃自语,“最不能放下的……”喉头突然哽住,剩下的话混着酒气咽回肚里。远处传来阿麟呼唤的尾音,少年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起身时踢翻了未饮的第三杯酒。
樱花树转眼隐入空间的夹缝之间。某片沾着酒香的樱瓣飘过界碑,背面凝着星暝用灵力刻的小字——“永远的幻海蜃楼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