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国,某处“前敌总指挥部”。
褪色的榻榻米上散落着几卷摊开的作战图,星暝手肘撑着矮几发呆。窗户透进的夕照将他的狩衣染成蜜渍梅子色,案头铜炉里的线香灰积了半寸高。木门被叩响第三声时,他才注意到纱月隐在门廊阴影里,发间珠串随呼吸轻轻颤动。
“纱月啊……遇上什么麻烦了?”星暝眼神有些恍惚——最近来向他汇报的事情愈来愈多了,还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鸡妖因为被说“太美”就闹了起来,或是河童为了争夺黄瓜掀起的“黄瓜战争”。而且八云紫那帮人早撂挑子当起了甩手掌柜,留他在这儿给各路妖怪断官司。他现在可算明白诸葛丞相为什么要坐轮椅了——累得腿都抬不动啊!
“倒也不算麻烦……”纱月近前几步,跪坐在榻榻米上,袖口蒸腾的蜃气在矮几边缘凝成细小的珊瑚纹,“只是因幡那边……”她突然顿住,指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海螺短刀。指挥部残破的幔帐忽然被风吹动,落日的余晖漏了进来,映得她耳尖泛起可疑的红色。
星暝用镇纸压住被风吹起的卷宗,突然歪头凑近:“纱月你脸怎么这么红?”他鼻尖沾着的墨渍随说话声动作颤动,“该不会是被因幡那群兔妖用萝卜砸了吧?”
“才、才不是!”纱月猛地揪紧膝头的布料,贝壳挂坠叮叮当当撞在矮几边缘。
木廊突然咚咚震响,星焰的脑袋从门框边探进来:“主人!逮着三只肥兔子!”她献宝似的举起串在竹枝上的野味,油滋滋的香气混着焦糊味直往屋里钻。
少年喉结滚动两下,案头镇纸都被他碰歪了:“好久没吃兔肉了!”他看着一时不知所措的纱月,“纱月不如先留下来吃顿饭吧。”
蜃妖族长无意识地绞着袖口雾绡,看星焰举着滋滋冒油的兔腿在两人中间晃悠。油滴落在炭盆里腾起青烟,恍惚间像极了占卜用的蜃楼烟。她忽觉手背一热,星暝沾着酱汁的指尖正戳在她腕间:“发什么呆呢,再不吃可要被这小饿鬼抢光了。”
夕阳最后一缕金线恰在此刻扫过门廊,将星焰挤眉弄眼的偷笑照得分明。纱月瞥见桌角露出的半截卷轴——那是她昨日亲手誊写的因幡地形图,此刻正被油手印盖住了关键的标记地点。
“那便……叨扰了。”她伸手去接竹签时,袖中掉落的水珠正巧滚进炭盆,炸开的七彩雾气里映出千万个星暝大快朵颐的虚影。
星焰盘腿坐在草席上,左手举着焦黑的兔腿啃得满嘴油光,右手还攥着半截烤得发脆的竹签。油点子溅到榻榻米上,被炭火烘得滋滋作响。纱月跪坐在矮几对面,指尖捏着的兔肉串半天没动,贝壳挂坠在炭火映照下泛着橘红的光。
“三天前运送粮草的车队翻了七辆。”纱月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炭盆里爆开的火星,“车轮全被涂了青苔汁,车辕里塞着会炸出棉絮的竹筒。”她腕间的雾绡无风自动,在木地板上洇出小片水痕,“今晨又有五个斥候踩中陷阱,倒吊在竹林里淋了整夜露水。”
星暝正用瓷碗舀不知何处变出的味噌汤,闻言手腕一抖,汤汁泼在卷宗上糊了大片墨迹:“又是那些兔子精?”他胡乱抹着案几,指尖在地图上划出歪扭的轨迹,“之前她们还帮着挖战壕……”
“喀嚓!”
星焰突然把啃光的骨头扔进炭盆,窜起的青烟呛得纱月偏过头去。小丫头油乎乎的手指向东边比划:“前天我去林子里撒欢,差点被藤蔓缠成粽子!”她发梢火星蹦到纱月袖口,燎出个米粒大小的焦痕,“那些绿团子还会学人说话,喊着什么‘要萝卜要萝卜’……”
纱月指尖凝出团蜃气,雾气里浮现出被翻倒的粮车。断裂的车轴切口整齐,像是被什么利器瞬间切断。“起初以为是山精作祟。”她突然加重语气,“直到今早逮着只往水缸里倒糖浆的兔妖。”
星暝突然撑着矮几探过身,狩衣扫翻了调料罐。盐粒洒在炭火里噼啪炸响:“那家伙招供了?”
“她啃完三根萝卜就装傻。”纱月腕间的雾绡突然绷直,幻象里的兔妖正冲她吐舌头,“只说是跟着白萝卜旗号行动。”
星焰突然蹦起来,头顶火苗窜得老高:“我知道!旗子上画着歪嘴笑脸!”她手舞足蹈时火星子溅到房梁上,“昨天在林子里见过的,插在最高的那棵松树……”
“那是刚挂上去的祈福幡!”星暝捏着眉心叹气,“让你少跟河童那群工科笨蛋玩,都学串了……”
纱月突然轻叩矮几,蜃气幻化成张简易地图。代表因幡地区的标记处,七八个光点正不安分地跳动:“这些恶作剧虽然没有多大危险性,但几日内已至少延误六次军机。”她指尖点在某个光斑上,画面突然变成被糖浆黏住的弩机,“最麻烦的是……”
“报!”木门突然被撞开,浑身沾满苍耳的小妖滚进来,“东南哨卡又被埋了痒痒粉!”
星暝无奈叹了口气。跪在门口的小妖浑身抖了抖,头顶还粘着三颗苍耳,蓑衣下摆结着冰碴子,说话时哈出的白气直打颤:“痒痒粉顺着山风飘了二里地,弟兄们痒得把铠甲都挠穿了……”
纱月突然站起身,蒸腾的蜃气在墙面凝出东南哨卡的虚影——二十几个妖怪正满地打滚,树皮都蹭掉好几层。星焰噗嗤笑出声:“痒痒虫的卵磨成粉可带劲了!上回我……”
“星焰!”少年突然拽住小丫头后衣领,“上个月是谁被痒痒藤缠住脚脖子,却居然哭喊着救命来着?”他转头看向正往炭盆里添松枝的纱月,“这事儿透着蹊跷,这些恶作剧倒像是……”
“叩叩叩——”
门外突然传来三短两长的敲击声。星暝走过去开门的瞬间,十根挂着露水的胡萝卜“咕噜噜”滚进屋内,每根都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最粗的那根突然“啵”地炸开,淡绿色烟雾在空中凝成歪嘴兔子笑脸。
“三天之内,交出三十车新鲜苜蓿。”兔脸符咒突然口吐人言,声音像是捏着鼻子在说话,“不然就让你们的裤腰带长蘑菇!”
纱月指尖凝出银针击散烟雾,木地板上赫然出现几串湿漉漉的梅花爪印。星暝蹲下身蘸了点水渍嗅了嗅:“萝卜汁混着松脂……这帮兔子倒是会就地取材。”
星焰突然扒着窗框大叫:“主人!纱月姐姐!树林在冒紫烟!”她话音未落,西南方传来“轰隆”闷响,惊起漫天落叶。
等众人赶到时,整片树林已变成紫色的海洋。每棵树上都黏着巴掌大的蘑菇,伞盖上不断喷出痒痒粉。七八个河童技师正撅着屁股调试除粉机,改装过的风箱把蘑菇吹得东倒西歪。
“第十七个陷阱。”纱月用蜃气裹住朵蘑菇轻轻摇晃,“伞盖里藏着处理过的三色堇花粉,沾上会打一整天喷嚏。”
星暝突然拽着纱月退后半步。只见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个两丈见方的土坑,坑底铺满用蜂蜜粘住的鹅卵石。十几只雪白的兔子正蹲在坑边啃萝卜,见有人来也不躲,红眼睛滴溜溜转得狡黠。
“瞧着倒像是……”星暝话音未落,坑底的鹅卵石突然“噼啪”炸开,每颗都蹦出只河童们制作的机械青蛙。铁皮蛙嘴里喷出墨汁,瞬间把星暝染成黑脸。
“咯咯咯——”
树梢传来清脆笑声,白兔们突然齐刷刷举起前爪。星暝抹了把脸上的墨汁,看见每只兔爪上都系着条红绸带,正随着某种节奏左右摇摆。
纱月突然甩出雾绡缠住根枯树。枯枝弯折的瞬间,二十步外的土坡上“砰”地弹起竹编的兔头旗。旗杆上绑着的竹筒突然炸开,漫天蒲公英混着磷粉簌簌飘落。
“当心!”星暝拽着纱月扑向岩石后方。磷粉沾到竹叶的瞬间燃起幽蓝火焰,火苗却乖顺地绕开兔群,在地面烧出个巨大的胡萝卜图案。
星焰从岩石后探出头,头顶冒出的火星把蒲公英燎成灰烬:“它们好像在逗我们玩?”
少年拍掉狩衣上的草屑,望着远处蹦蹦跳跳的白兔们若有所思:“这些机关看似捣乱,倒都没下死手……”他忽然瞥见某只白兔耳尖闪过金芒,定睛看去却又消失不见。
纱月正在检查旗杆残骸,突然轻“咦”一声。焦黑的竹片内侧,赫然刻着精细的防御法阵。“这个阵法……”她指尖拂过烧焦的纹路,“能把火焰控制在固定范围。”
星暝凑过来时,袖中的传讯符突然发烫。灵力凝成的字迹浮现在半空:【西北粮仓遭袭,守卫铠甲里长满鸡枞菌,正在和我等抢衣服穿】
“又是蘑菇。”少年苦笑着碾碎符纸,“这些兔子到底备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孢子……”
皓月当空时,众人回到营地。星暝盯着案头堆成小山的蘑菇标本,突然伸手戳了戳星焰:“你上次说在林子里见过绿团子?”
小丫头正用火苗烤蚂蚱,闻言举起三根焦黑的手指:“三个!会学主人说话,还喊‘要萝卜要萝卜’!”
纱月突然走近几步,发间沾着夜露:“巡山的部队传来消息,南坡发现用萝卜摆成的星象图。”她指尖凝出蜃气,虚空中浮现出用三百六十根胡萝卜摆成的北斗七星,“每根萝卜都刻着避雷咒。”
星暝突然抓起充场面用的佩剑:“带我去看看。”
月光下的南坡闪烁着橙红色光点。北斗七星的图案在夜色中格外醒目,每颗“星辰”位置都暗合地脉走向。星暝蹲下身,发现萝卜蒂处都系着银丝,丝线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妖气。
“这是……”他顺着银丝走向拨开草丛,突然拽出个竹筒。筒身刻着歪嘴兔子图腾,轻轻摇晃能听见卷轴摩擦声。
纱月用蜃气裹住竹筒小心开启。羊皮卷轴上用梅子汁写着:【明夜子时,准备三十车嫩苜蓿,换三个重要情报】落款处画着个模糊不清的兔子剪影。
星焰凑过来嗅了嗅:“有松针和蜂蜜的味道!……”
“嘘——”星暝突然拽着两人伏低身子。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沙沙”响动,三只白兔子正抱着竹筒往地缝里塞。其中一只突然直立起来,前爪飞快地结了个防护法印。
纱月的雾绡如灵蛇般窜出,却在触及兔耳的瞬间被弹开。兔妖红眼睛眨了眨,突然“嘭”地炸成团白雾。等雾气散尽,地上只留下几根银白色毛发。
星暝捡起毛发对着月光端详:“这些行为不像是普通兔妖干的……”银丝般的兔毛在指尖流转着淡淡金芒,“倒像是……”
夜风忽然送来清越的竹笛声。营地四周同时亮起数十盏萝卜灯笼,每盏灯芯都跳动着不会灼伤人的冷火。星暝望着灯笼组成的巨大笑脸图案,忽然笑出声:“我大概知道是谁在捣鬼了。”
……
山涧雾气在月光下泛着银鳞般的光,细碎虫鸣声里混着几声狡黠的轻笑。倒垂的藤蔓突然晃了晃,三团雪球似的影子顺着青苔滚进树洞。最胖的那只扑棱着短耳朵,鼻尖还沾着糖霜。
“老大!东南哨卡的痒痒粉全炸开啦!”胖兔子两爪比划着圆滚滚的弧度,“那些妖怪挠得把裤子都蹬破了!”
帝的脚尖突然顿住,她翻身跃下枝头:“说了多少遍要叫‘将军大人’!”指尖凝出根胡萝卜敲在对方脑门,“咱们现在可是正经起义军!”
偷笑的瘦兔子突然立正,爪子里变戏法似的捧出个冰镇野莓:“报告帝将军!第三小队刚在粮车辙印里埋了跳跳蘑菇!”
“干得漂亮~”帝的赤瞳在黑暗里闪着碎钻般的光,她忽然蹦到石座顶端,短斗篷扬起时露出腰间七歪八扭的“将”字木牌,“等那些大人物急得跳脚,就该咱们谈条件了。”
三只兔子叠罗汉似的凑过来。最底下那只突然被压得打了个嗝:“可……可他们要是发火怎么办?上回隔壁的虎妖……”
“笨!”帝揪着部下耳朵转了三圈,“咱这可是给他们送台阶呢~”她突然掏出根雕花萝卜权杖,顶端还嵌着半块碎镜子,“那些大人物最爱说‘哎呀这群兔子真难缠,不如收编了省事’——这不就顺理成章了?”
胖兔子挠着肚皮若有所思:“那咱们要啥?胡萝卜田?”
“出息!那些大妖怪眼里只有蛮力,咱们得让他们明白——”帝的指尖戳了戳自己太阳穴,“机灵劲儿比肌肉好使……”
看着三位若有所思的手下,帝的权杖“咚”地戳在石壁上:“等事成之后,至少得要三片良田,五处避风洞窟,还有……”她突然露出两颗门牙笑得狡黠,“让每只兔子都学会化形术!”
树洞外突然传来竹哨的颤音。帝的耳朵瞬间竖得笔直,爪子在石壁上轻叩三下,十几双红眼睛突然从缝隙里亮起来:“第七套方案,让那些木头人偶动起来!”
暗河边的芦苇丛忽然无风自动。五具稻草扎的傀儡沿着溪流漂下,每具都套着星暝一方的服饰。藏在傀儡腹中的留声螺突然齐声高喊:“兔妖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