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突然凝固。
星暝发誓自己看到了秦河胜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未等他细想,熟悉的隙间波动如同投入潭水的石子——八云紫的洋伞尖正巧戳在星暝后腰,惊得他原地蹦起三尺高。
“阿拉~”金发妖怪施施然从裂缝中探出身子,折扇掩着唇角,“星暝不仅拐带小姑娘,连男人都不放过呢?”
星暝揉着发麻的尾椎骨,目光扫过秦河胜纹丝不动的衣摆——正常人见到隙间早该吓瘫了,至少也该吓一跳,这位能乐师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不过他还是选择暂时放下疑问,先对那个偷袭自己的恶劣妖怪兴师问罪:
“你这恶劣的家伙什么时候能改掉神出鬼没的坏毛病。”
八云紫紫水晶似的眸子立刻泛起水光,捏着嗓子抽泣:“人家可是特意来探望你的,想给你个惊喜嘛~”说着还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
“咕。”星暝没想到这个家伙在外人面前又这样收放自如地进行了无耻的表演。拜托大姐,你这样子打趣我,让心酱和她疑似监护人怎么看我啊?我的威严怎么办?
不过星暝面上倒是端着架子,不知从哪摸出个豁口茶碗,翘着二郎腿坐在凭空出现的藤椅上,装模作样地抿了口空气。
“这种私塾学童惯用的套路居然如此让紫欲罢不能吗?看来还是我高看你了。”
“毕竟咱是永远的十七岁哦~”
星暝沉默。在斗嘴上他向来比不过面前的这个妖怪,也不一定是他口才不好,主要是因为论脸皮厚度,十个他加起来也比不过八云紫。
八云紫见好就收,折扇一转向秦心,带着令星暝胆寒的笑意看向她:
“紫……姐姐的名字叫八云紫哦?”
秦心似乎有一瞬间颤抖了一下,姥面一闪而过,接着又突然浮现出了至少七种面具的残影,最后定格在小面时,面具边缘还在微微发颤:
“紫……姐姐。”
“真乖~”紫的扇骨在掌心轻敲两下,目光却斜向始终静立的秦河胜。
星暝注意到能乐师衬衣下摆的暗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铜色,像是某种古老祭器的纹路。更诡异的是,八云紫攥着伞柄的指节都发白了——她居然在紧张?
“许久不见了呢。”八云紫似笑非笑地看着露出淡淡笑容的秦河胜。
“或许是吧。”秦河胜的语气非常淡然。
“如果我说我有意请你来表演一番能乐呢?”紫的笑意倒是不减。星暝愈发不解了,因为此时紫的折扇啪地合拢,星暝能看见她指甲在檀木扇骨上掐出月牙印。
秦河胜带着秦心缓缓地朝着星暝茅屋的木门走去,仅仅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却是很轻松的样子:
“常世神。”
紫就这样看着秦河胜和秦心推开门扉,然后进了星暝的屋子,破旧的木门此刻泛着非常可疑的幽光。
星暝倒是坐不住了,这个人神神秘秘又含糊其辞,完全不明白他和紫在唱什么双簧。可是当他想要进去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发现这两人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有些不信邪的星暝硬着头皮进去,除了自己寒酸的陈设,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出来的星暝一头雾水地看着一脸心满意足的八云紫。
“怎么了?”看着一副见了鬼样子的星暝,八云紫心情大好,“昨天喝的还痛快吗?”
星暝瞪了一眼紫。他知道对方一定瞒着些什么,而且那个秦河胜的身份也绝对不简单,不过自己现在却没有一点线索,除了知道他是个“普通的能乐师”,似乎也没有什么线索了。看了一眼习惯性微笑的八云紫,星暝摇摇头,看来对方是不打算告诉自己答案了。不过紫很快又接上一句。
“实际上,能见到的只是可视的表象。星暝你若是想要凭借现有的蛛丝马迹去求索真相的话,可是会遇到数不尽的障碍哦?”紫意味深长地对星暝说道,“不过,既然她提出了她的要求,那想必不用多久你便能见到她的真面目了。”
星暝感觉自己的脑袋更大了,紫这番谜语人一样的话语除了让自己的思绪变得更乱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的作用。不过星暝忽然地抬起了头。
“她?”
……
秦心事件已经过去了很久,星暝的日子照旧过得像潭死水,无非是修行、闲逛、睡觉,和逃酒。可要说完全没变化也不尽然,至少每回瞧见路边戴面具的小姑娘,他总要下意识多看两眼。
“嗯……”他眯眼望着院里歪脖子树上新结的蛛网,突然伸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横竖闲着也是浪费时间,随便去个地方看看。”接着便是一阵空间涟漪。
……
“信常世神,得永生!”
九尺见方的破木台子搭在晒谷场中央,台边歪歪扭扭地挂着褪了色的“常世神临”幡布。两个头戴黑巾的巫女正踩着草鞋在台上跳大神,铜铃甩得叮当响——不过被煞有介事供奉起来的“常世神”,其实只是十几条裹着金粉的菜青虫。
“信众捐得越多,常世神赐福越厚!”领头的胖巫女指向自己身前的箩筐,甩着宽袖吆喝,手腕上明晃晃的几个金镯子随着动作哐当作响。
黝黑的农人们一个个出奇地有纪律性地排着长队,最前头的老汉颤巍巍地抖开裹脚布似的钱袋,铜板叮叮当当滚进箩筐时,他深陷的眼窝里竟泛起奇异的光彩。
“嗖——”
空间突然激起一阵涟漪,一席道袍的星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个不知有多少年岁的木台上。众人们见到突兀出现的一头白发的星暝,立刻有些惊恐起来。
不过胖巫女倒是反应很快,绿豆眼骨碌一转,突然噗通跪地,宽大的衣袖“啪”地拍在台板上,激起三尺灰:
“天照大御神在上!这、这定是常世神显灵了!”她膝行着朝着星暝的方向而去,声音尖得能刺穿耳膜,“诸位快看呐!使者大人发梢还沾着高天原的露水!”
“嗯?什么使者大人……”星暝自己小声嘀咕着。
不过台下农人们突然爆发出狂热的呼喊,额头把晒谷场的硬土磕得砰砰响,有个瘸腿妇人甚至把襁褓里的孩子都举过了头顶。
“常世神万岁!”“求使者赐福!”
星暝眯着眼搓了搓下巴——想来自己八成是误闯了某个乡野邪教现场,而且还歪打正着地成了什么“常世神”的使者——不过常世神是什么?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指尖在袖中打了个响指。霎时间晒谷场上空浮起七色霞光,惊得跪拜的农人们连磕头的节奏都整齐了几分。
“吾的信徒们啊,看到你们这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景象,吾甚是欣慰。”
前排的胖巫女突然膝行上前,捧着把青虫就往前凑:“使者大人!您当真能与常世神大人沟通?”
星暝低头看去,好几条裹着金粉的菜青虫正在巫女掌心蠕动,有几条还从金箔裂缝里探出半截青黄相间的身子。他眼角抽了抽,突然想起八云紫上次往他茶碗里放蚯蚓的恶作剧。
胖巫女见星暝迟迟不答话,竟膝行着又往前蹭了半尺。星暝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把青虫全部掸到地上,然后条件反射般地一脚踩死。
晒谷场忽然静得能听见汗珠砸在黄土里的声响。
星暝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过他反倒是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他笑了有好一会,期间他一直都在思考措辞。等笑够了,他忽然把脸一板,指尖绕着发尾故作深沉。
“诸位可知我为何要踩死这些所谓的常世神?”
众人此时一个个或是石化,或是已经惊讶地合不拢嘴,只有很少的人配合地摇着头。
“呵呵呵……很简单,因为这些所谓的常世神,是伪神!而我星暝,才是真正的常世神!”
说着,星暝广袖一甩,晒谷场上顿时金雨纷飞。拇指大的金珠在农人们的粗布衣襟上蹦跳,银锭骨碌碌滚到草鞋边,有个后生哆嗦着咬了口银锭,门牙当场崩飞半颗。
“神迹!真是神迹啊!”胖巫女突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五体投地时不忘把滚到脚边的翡翠扳指塞进腰带。她脸上厚厚的白粉随着夸张表情簌簌掉落,活像棵正在蜕皮的老柳树。
晒谷场上突然炸开此起彼伏的巨响。方才还呆若木鸡的农人们此刻像是窥见了猎物的饿狼,争先恐后地去抢夺这凭空而至的财宝。有个男人太过激动,甚至直接把脸埋进了装满金珠的土坑里。这场闹剧一直到晚上星暝离开时才结束,不过仍然有很多人瞄着地缝,希望能再找到一些不义之财。
……
“真是……”星暝躺在床上,不住地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星暝现在的心情颇为复杂,他本来是想要扮演一个铁面无私摧毁邪教现场的正义使者的,结果现在阴差阳错地成了这个教的最大boSS,不过转念一想,那些农人至少不用再往箩筐里扔铜板了,也算是勉强做了件好事吧。
星暝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对着月光张开五指,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微小光点正自东南方向而来朝他汇聚。
“信仰之力啊……”
理论上,只要星暝收到的信仰足够的话,成为神明都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星暝倒是没有这个想法,毕竟成为神明之后他就得每天为收集信仰而奔波,这明显与他的人生信条相悖。当然只要星暝不选择成为神明的话,这些信仰留着也不会对他有坏处,反而会让他变得更幸运一些也不一定。
不过,现在的星暝还不知道,因为他白天的举措,导致了自那个村落向周边信仰常世神的村落辐射开去,将原本那些对常世神的信仰部分地转移到了星暝的身上。
……
次日天才刚亮没多久,星暝就被屋外麻雀的啾喳声吵醒。他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磨了好一阵子,终究还是被昨日那场闹剧勾得心痒难耐。
“就去看一眼。”他抓了抓乱蓬蓬的白发,用了个隐身的小法术(只对普通人有用)就回到了昨日的那个村落。
“真的,常世神大人真的显灵了?!敢问巫女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似乎是其他村落闻讯赶来的乡人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模鬼样的胖巫女。
星暝隐了身形习惯性地蹲在一棵大树上,看见那巫女脸上涂的铅粉比昨日又厚了三寸,简直像戴了张能剧面具。
胖巫女却是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慢悠悠地摊开右手。
赶来的乡民们面面相觑,衣襟被攥出层层褶皱。有个跛脚老汉哆嗦着解开发黑的绳子,铜板叮叮当当落入粗陶碗时,他枯树皮似的脸皱得更深了——不过很快他们的表情又精彩了起来。
“诸位可知昨日神迹?”胖巫女突然拔高音量,惊得蹲在树枝上的星暝差点栽下去,只见她宽袖一扬,竟抖出几片铜钱大小的金箔,“原来我等一直供奉的青虫,乃是假托姓名的伪神!常世真神昨夜踏着七色云霞亲临,金雨落地成珠!”她枯黄的手指戳向供桌,原先蠕动的青虫早已换成个歪嘴斜眼的泥塑,泥人腰间歪歪扭扭刻着“星神”二字。
同样赶来的在最前排的本村村正突然扑通跪下:“这、这眉眼!昨夜星神大人踩虫时就是这个表情!”
星暝又险些从树梢栽下来——那泥塑分明是照着地狱里的恶鬼捏的。
接着胖巫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本封面写着《星神救世录》的小簿子,然后便极尽所能地吹捧起星暝。
“要说咱们星神大人呐,那可是天照大御神胞衣里掉落的星子化形!”她唾沫星子飞溅,“上月关东地震瞧见没?那是星神大人在黄泉比良坂扯下了伊邪那美的三块指甲!”
树杈间的星暝听得直咋舌。昨夜他不过随手扔了点金银珠宝,这婆娘竟能扯出高天原神系的家谱,连伊奘诺尊的裹尸布都能编排成自己的披风,各种离经怪诞之说层出不穷,说的星暝都不得不佩服对方胡说八道的本事,毕竟一个晚上就能胡编乱造出这么多东西。
不过此时星暝倒是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很严重的问题——这个所谓的常世神,真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