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谷的雪停了三日,檐角的冰棱却仍未化尽,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冷光。林浩站在点将台的最高处,望着谷外蜿蜒的山道——那里,一行马蹄印正沿着冻土延伸,尽头是断云关的方向。
昨夜斥候来报,朝廷的宣旨队伍已过断云关,今日午时便到。
“将军,镇北侯的密信。”李铁踏着积雪走上台,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递来。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朝廷忌惮,封爵为饵,青阳城可去,落霞谷需守。”
林浩捏着信纸,指腹摩挲过“青阳城”三字。他对这个地名有印象,在老刘头的北境图志里见过——位于北境与南境交界的群山之间,说是“城”,实则更像个扼守商道的隘口,偏远、贫瘠,却卡在南北物资转运的咽喉处。
“镇北侯倒是‘贴心’。”林浩冷笑一声。明着是为他请封,实则是将他从北境的核心地带调离,既给了朝廷台阶,又卖了他一个人情。
午时刚到,谷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一行十余人的队伍簇拥着一顶蓝呢小轿,在谷口停下。宣旨太监掀帘而出,尖细的嗓音穿透寒风:“林浩接旨——”
林浩带着李铁、王虎等核心将领,在点将台前跪下。锐锋营的八千锐士列成整齐的方阵,玄甲上的雪沫子簌簌掉落,却无一人敢出声,只有寒风卷过枪尖的呼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郎将林浩,荡平黑风山,擒杀蛮族首恶,军功卓着。特封云骑侯,食邑青阳城,赐金五百两,锦缎百匹。即刻离境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太监念完,得意地扫了林浩一眼,将明黄的圣旨递出。
林浩叩首接旨,指尖触到圣旨冰凉的缎面,心中一片清明。“即刻离境”四字,几乎是赤裸的驱逐;而“食邑青阳城”,更是将他的兵权锁死在偏远之地。
“林侯爷,接旨吧。”太监皮笑肉不笑,“陛下还等着您的谢恩折子呢。”
林浩起身,将圣旨郑重收入怀中,声音平静:“臣,谢陛下隆恩。”他没有看太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谷口那棵老松上——去年冬天,他就是在那棵树下,接过了镇北侯“剿灭黑风山”的密令。
宣旨队伍走后,点将台前的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雪。
“将军,这旨不能接!”王虎第一个忍不住,粗哑的嗓音在谷中回荡,“青阳城是什么地方?那是个火坑!前几任城主不是被山贼杀了,就是被当地豪强逼得自缢!朝廷这是明着削权,暗着要命啊!”
李铁也急道:“咱们在北境拼杀这么久,凭什么说调就调?落霞谷刚有起色,弟兄们的家都安在这儿,岂能说走就走?”
林浩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熟悉的脸。这些脸上,有死囚营留下的刀疤,有黑风山刻下的冻疮,更有对落霞谷这片土地的眷恋——这里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家,谁也不愿轻易离开。
“旨意,必须接。”林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抗旨,就是给镇国公递刀子,落霞谷会立刻被冠上‘谋逆’的罪名。”
他顿了顿,走到台边,指着谷内的粮仓和兵器坊:“但落霞谷,不能丢。”
“王虎。”
“末将在!”王虎往前一步,胸膛挺得笔直。
林浩从腰间解下一枚青铜令牌,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正面是交错的枪矛纹,背面刻着一个“守”字。这是锐锋营的“镇谷令”,自他接手锐锋营以来,从未离身。
“我以云骑侯的名义,任命你为落霞守将。”林浩将令牌掷给王虎,“三千锐士归你统领,都是从死囚营出来的老兵,最是可靠。”
王虎接住令牌,入手沉甸甸的,像是捧着千斤重担。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半晌才挤出一句:“末将……末将定守住落霞谷,等将军回来!”
“不止是守。”林浩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做三件事。”
“请将军吩咐!”
“第一,扩工坊,满粮仓。”林浩指向谷西的兵器坊,“老刘头年纪大了,你多派些人手帮他。铁甲、长矛、箭矢,能锻多少锻多少,库房要堆到顶。粮仓里的粮食,不够就去跟白熊族换,用黑风山的铁矿换,总之要够五千人吃三年,一粒都不能少。”
王虎重重点头:“末将记下了!”
“第二,安流民,垦荒地。”林浩的目光转向谷东的梯田,那里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刚冒绿芽,“张嬷嬷带的那些流民,给他们分田、分粮,教他们耕种。开春后,把黑风山边缘的荒地都开垦出来,咱们落霞谷的粮食,要能自己说了算。”
他想起那些在医馆帮忙的妇人,想起学堂里念书的孩童,补充道:“学堂和医馆接着办,让弟兄们的家眷都能安稳过日子——家稳了,心才能稳。”
“第三,结白熊,固北境。”林浩的语气严肃起来,“白熊族帮咱们打过黑风山,是真朋友。跟白熊烈定个规矩,咱们出铁器、粮食,换他们的战马、兽皮。告诉他们,只要北境安稳,落霞谷永远是他们的后盾。”
这三点,看似是守成,实则是在为他铺路。落霞谷是根基,粮仓和工坊是底气,白熊族是屏障——有了这些,他在青阳城才能进退自如。
王虎单膝跪地,将令牌高举过头顶:“末将王虎,以血立誓,守好落霞谷,护好家,等将军归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起来吧。”林浩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留了暗影卫的底子给你,共五十人,由你直接调遣。北境的风吹草动,随时报给我。”
王虎重重点头,眼眶泛红。
部署完防务,林浩走下点将台,往医馆走去。雪地里的脚印深浅不一,像他此刻的心情——既有对未知前路的警惕,也有对身后家园的牵挂。
医馆的门虚掩着,药香混着雪气飘出来。姚若曦正蹲在药箱前,将一包包药材分类打包,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她的侧脸在窗棂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只有捏着药材的指尖微微泛白。
“都收拾好了?”林浩推门而入。
姚若曦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恢复平静:“嗯,金疮药、止血散、还有预防风寒的汤剂,都备足了。医兵队的二十个人,也都打点好了行装。”
她起身时,药箱一角露出半本线装书的封皮,上面写着“毒经”二字,笔迹苍劲——那是她父亲的遗物,上次在黑风山时,她曾偷偷拿给林浩看过几页,里面记载着许多早已失传的毒方和解药。
姚若曦迅速将书往里塞了塞,掩饰道:“青阳城偏远,怕是缺医少药,带本医书,或许能用上。”
林浩没有点破,只是看着她打包好的药材:“青阳城的山路不好走,这些够吗?”
“够了。”姚若曦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实在不够,我再想办法。”
她知道林浩此去凶险,青阳城不仅有山贼豪强,更有镇国公的眼线。但她没有劝阻,也没有多问——有些路,他必须走;有些责任,他必须扛。她能做的,就是备好药材,跟在他身后,为他和弟兄们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林浩看着她纤细的肩膀,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死囚营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她穿着粗布囚服,手里紧紧攥着一包草药,眼神却比谁都倔强。如今,她依旧带着药箱,眼神却多了几分坚定。
“落霞谷的医馆,我让张嬷嬷暂时照看。”林浩说,“你留下的那几个学徒,都机灵,让她们多认认药材,以后总能独当一面。”
“嗯,我写了药谱,放在柜台上,她们看不懂的,会问张嬷嬷。”姚若曦的声音很轻,“只是……落霞谷的伤兵,怕是要辛苦张嬷嬷了。”
“王虎会照看好的。”林浩看着她,“你跟我走,放心吗?”
姚若曦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犹豫,只有坦荡的信任。她忽然笑了,像冰雪初融:“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在哪,医馆就在哪。”
这句话说得自然,却让林浩的心头猛地一暖。他转过身,望着窗外的落霞谷——炊烟正从错落的屋舍升起,兵器坊的铁锤声“叮当”作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孩童正追逐打闹。
这就是他们的家。
“走吧。”林浩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该出发了。”
姚若曦提起药箱,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医馆的药柜,那里藏着她的过去,也藏着她对未来的期许。林浩的脚步顿了顿,等她跟上,两人并肩走出医馆,身影在雪地里被拉得很长。
点将台前,五千锐士已经集结完毕,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王虎带着三千留守的弟兄,列队站在谷口,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将军!”
“将军保重!”
离别的呼喊声在谷中回荡,带着铁血男儿的哽咽。
林浩翻身上马,玄甲上的雪沫子簌簌掉落。他最后看了一眼落霞谷,看了看点将台上迎风飘扬的锐锋营旗帜,又看了看站在谷口的王虎和弟兄们。
“王虎。”他勒住马,声音穿透寒风,“守好家。”
“将军放心!”王虎的吼声震得松枝上的雪都落了下来。
林浩不再回头,策马扬鞭,五千锐士紧随其后,马蹄扬起的雪雾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姚若曦骑着枣红马,跟在队伍侧面,药箱在马背上轻轻颠簸,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谷口的王虎,直到再也看不见队伍的影子,才缓缓转身,将那枚“镇谷令”紧紧攥在手心。阳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的凝重。
他知道,林浩此去,是为了给锐锋营搏一个更广阔的未来。而他的责任,就是守好这个家,等他回来。
兵器坊的铁锤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粮仓的门被打开,露出堆积如山的粮食。田埂上的流民,扛起锄头,开始清理冻土下的石块。落霞谷的雪,还在慢慢融化,但属于这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此时的林浩,正策马走在前往青阳城的山道上。他回头望了一眼落霞谷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已经被群山吞没,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系着他的牵挂。
“在想什么?”姚若曦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林浩收回目光,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在想青阳城的地形。”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展开在马背上。青阳城的位置被圈了一个红圈,四周群山环抱,只有一条商道通往外界——易守难攻,却也容易被孤立。
“镇北侯选的地方,倒是用心。”林浩冷笑,“既给了朝廷一个交代,又把我们放在了最能折腾的地方。”
姚若曦凑近看了看地图,指尖点在青阳城周边的山脉上:“这里有水源,有平地,若是能开垦出来,应该能种出粮食。”
她总是这样,无论到哪里,最先关注的都是民生——水源、土地、药材,这些支撑人生存的根本。林浩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忽然安定了许多。
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身边有这些并肩作战的人,有身后那个安稳的家,他就无所畏惧。
风,从南方吹来,带着一丝暖意。林浩勒紧缰绳,加速前行,玄甲的冷光在山路上划出一道坚定的轨迹。青阳城的挑战在等着他,但他知道,落霞谷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