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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龟儿子,摸够没得?冷得像块冰!”张树芳一巴掌拍开李华堂在她大腿中间游走的手,力道不轻。

深秋的川东夜晚,寒意已经透骨,两人挤在自家堂屋的旧沙发上,对着个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电视。

李华堂讪讪地缩回手,点了根烟:“冷?老子给你扣热了还不好?这鬼天气,才几点钟,外头就黑得跟锅底灰一样。”他吐出一口烟圈,眯眼看向窗外。院子外面,就是莽莽苍苍的大山轮廓,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少扯那些,喊你早点把柴火搬进来,你懒驴上磨屎尿多!看嘛,现在冷得鬼掐一样。”张树芳没好气地拽了拽盖在腿上的薄毯。

“晓得了晓得了,就你话多。”李华堂不耐烦地摆摆手,心思却不在吵架上。他竖起耳朵,听着窗外。除了风声,好像还有点别的动静,又不真切。

“你听到啥子没?”他压低声音问。

张树芳也静下来听了一会儿,除了风刮过竹林呜呜响,啥也没有。“听你个锤子!疑神疑鬼的,我看你是心头有鬼。”

李华堂没接话,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今天从下午开始,他就觉得后颈窝发凉,总觉得有啥东西在背后盯着。他想起白天去后山捡菌子,好像在一棵老槐树下,踩到了个啥软绵绵的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触感……有点恶心。

“喂,跟你说个事。”李华堂凑近些,烟味混着口臭喷到张树芳脸上,“我今天去后山,好像……碰到‘那个’了。”

“哪个?”张树芳被他弄得也有点发毛,推了他一把,“有屁快放!”

“就是……黑煞。”李华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

张树芳愣了一下,随即“呸”了一声:“放你娘的狗臭屁!少在那儿胡说八道吓唬人!啥子年代了,还黑煞鬼,你咋不说是奥特曼嘞?”

黑煞鬼,是这一带老辈子人口口相传的一个玩意儿。说是怨气极重、横死之人所化,不属阴阳两界,专在晦暗之时出来害人。它没固定形状,就是一坨浓得像墨汁的黑影,碰到活物,就能把人活活冻死或者吓死。老话讲,见了黑煞,阎王招手。

“真的!”李华堂有点急眼,“我骗你我是你儿!就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我踩到一团东西,软塌塌的,当时就觉得一股子冷气从脚底板钻到天灵盖!”

“踩到牛屎了吧你!”张树芳嘴上硬,心里却打了个突。她想起前几天村里王寡妇还在说,她家那条养了十几年的大黑狗,前天晚上莫名其妙就死在院子里了,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是浑身僵硬,像是……冻死的。可那天晚上,根本没冷到那份上。

就在这时,堂屋的电灯,猛地闪烁了几下。

“搞啥子名堂?”李华堂抬头骂了一句。这破电线,老是接触不良。

灯又稳住了,继续散发着昏黄的光。

但屋里的温度,好像骤然降了好几度。张树芳裹紧了毯子:“妈的,咋个突然这么冷?你去看看是不是门没关严。”

李华堂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到堂屋门口。那扇老旧的木门关得好好的,门栓也插得牢牢的。可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寒气,正从门缝底下丝丝地往里钻。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门缝,冰得他指尖一麻。

“邪门……”他嘀咕着,心里那点不安迅速扩大。

回到沙发,还没坐下,电视屏幕“刺啦”一声,变成了一片雪花,噪音吵得人心烦。

“狗日的破电视!”李华堂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下,没反应。他走过去,想拔电源插头。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外。

院子泥地的边缘,紧挨着鸡圈的地方,有一团东西。

那不是阴影,因为今晚没月亮,天地本来就是一片漆黑。但那团东西,比周围的黑暗还要浓,还要深,像是一滴滴进清水里的浓墨,正在缓慢地、无声地……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状,边缘模糊,但能感觉到它在动,朝着屋子的方向。

李华堂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你杵在那儿干啥子?中邪了?”张树芳见他半天没动静,不耐烦地喊道。

李华堂猛地回过神,心脏咚咚咚地快要跳出嗓子眼。他不敢再看窗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沙发,一把抓住张树芳的胳膊,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外……外面……有……有东西!”

张树芳被他吓得一哆嗦,看他脸色煞白,不像是装的,也紧张起来:“啥东西?野猪?还是偷鸡贼?”

“不……不是……”李华堂猛摇头,牙齿都在打颤,“是……是黑的……一团……在动……”

张树芳的汗毛也竖起来了。她壮起胆子,扭头朝窗户看去。玻璃窗外是浓重的夜色,院子里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

“屁都没得一个!你个砍脑壳的,真要吓死老子嗦?”她松了口气,骂道。

“真的!我刚才真的看到了!”李华堂急得满头大汗,“就在鸡圈那边!一团黑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鸡圈里突然响起一阵极度惊恐的骚动。鸡们不是平常被黄鼠狼骚扰时那种惊慌的咯咯叫,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尖利哀鸣,扑腾翅膀的声音杂乱而疯狂,但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比刚才更加死寂。连之前一直呜呜作响的风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扣在了一个无声的罩子里。

夫妻俩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真实的恐惧。鸡圈的异常,做不得假。

“日……日你妈哦……”李华堂声音发飘,“不会……不会真是……”

张树芳这回没骂他,她死死盯着窗户,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悄悄把沙发边那把用来砍柴的旧柴刀摸过来,攥在手里,冰凉的刀柄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把灯关了!”她突然低声说。

“啥子?”李华堂没明白。

“老子叫你关灯!从里头看外面看不清,从外头看里头,一亮一黑的,我们就是活靶子!”张树芳压低声音吼道,这个时候,她反而比李华堂显得镇定。

李华堂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墙边,啪嗒一声拉灭了电灯。

堂屋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电视屏幕的雪花,还在顽强地散发着一点微弱、闪烁的光,映得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边,朝外望去。

院子里依旧很黑。但慢慢地,他们看到了。

那团东西,还在。

它似乎比刚才更靠近了些,就停在院子中央。在绝对的黑暗背景下,它更像是一个纯粹“空无”的区域,吞噬了所有的光。

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任何五官,就是一坨不规则的浓郁黑暗。隔着窗户,他们都能感觉到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渗透进来。

它不动,就停在那里。但那种静止,比任何动作都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捕食者的耐心等待。

“它……它是不是看到我们了?”李华堂的声音带着哭腔。

“莫开腔!”张树芳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紧握着柴刀,指关节捏得发白。她能感觉到那团黑暗……“看”着这边。虽然它没有眼睛,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一种被冰冷的东西锁定了的感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那团黑煞,开始动了。它不是走,也不是飘,而是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朝着堂屋的门,缓缓地“流”了过来。它所过之处,地面似乎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咋个办?咋个办啊?”李华堂彻底慌了神,腿肚子转筋,几乎要瘫软下去。他想起了老一辈人说的,黑煞鬼穿墙过户,如入无人之境。这扇破门,根本挡不住它!

张树芳心一横,猛地想起小时候听她奶奶说过一嘴,说是这种东西,至阴至寒,怕火,怕阳气重的的东西。可现在不在厨房,哪来的火?打火机那点小火苗,顶个屁用!

阳气?她和李华堂两个吓破胆的人,有啥子阳气?

那团黑煞已经“流”到了门廊下。隔着门板,那股阴寒之气更加清晰,门板上甚至开始凝结出细密的水珠,然后迅速变成冰霜。

“对了!血!”张树芳福至心灵,猛地用柴刀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她也顾不上疼,把血抹在门栓和门缝上。老一辈好像也提过,活人血,特别是童男童女的血阳气最旺,不过她这逼都操起老茧的半老徐娘的血不知道管不管用,死马当活马医了!

“你疯啦!”李华堂惊道。

“少废话!快!你也弄点血出来!”张树芳把柴刀塞给他。

李华堂手抖得厉害,在自己手指上比划了半天,愣是没敢下刀。

就在这时,门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不是被撞击,而是像被极寒冻得收缩、变形的声音。门板上结的霜越来越厚。

抹在门栓上的血迹,颜色似乎暗淡了一些,那股阴寒的侵袭,好像被阻挡了片刻,但并没有停止。

黑煞似乎被激怒了,或者说,它更加“专注”了。门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冰霜迅速蔓延,几乎覆盖了整个门板内部。

“没得用……没得用……”李华堂绝望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张树芳也感到了绝望。她看着手里沾血的柴刀,又看看那扇随时可能被“冻碎”或者被无形力量推开的门,一股狠劲冒了上来。妈的,横竖都是死,总不能像那些鸡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她猛地转身,不是冲向门口,而是冲进了旁边的杂物间。李华堂不知道她要干啥,傻愣愣地看着。

张树芳从杂物间角落里拖出来一个塑料壶,里面是小半壶味道刺鼻的液体——那是他家电摩托用的汽油!她拧开盖子,对着门口的方向,猛地泼洒过去。浓烈的汽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树芳!你搞啥子!”李华堂惊叫。

张树芳不答,扔下塑料壶,抓起桌上的打火机。

几乎是同时,那扇饱受摧残的木门,在一声如同冰裂的脆响中,从中间破开了一个大洞!不是被撞开,而是像玻璃一样被极寒冻得碎裂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冷狂风从破洞灌入,带着一种腐朽的气息。

而那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影,正从破洞处,缓缓地“流”进来。

张树芳不顾危险,冲过去点燃了汽油。

“轰……!”

火焰瞬间腾起,那团已经流入堂屋一半的黑煞,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缩、后退!它似乎极其畏惧这突如其来的火焰。

火焰的光芒照在它身上,那浓郁的黑暗仿佛被灼烧,发出一种无声的“嘶嘶”感,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李华堂和张树芳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痛苦和愤怒。

它剧烈地扭曲、翻滚,迅速从门洞退了出去,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堂屋里,只剩下地上那一片还在燃烧的火焰,以及被撞破的大门灌入的冷风。

夫妻俩赶忙用被子扑灭火,然后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们。

过了好久,李华堂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打开。

灯光下,门口一片狼藉。破碎的木门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霜,正在慢慢融化。地上有一滩明显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水渍,但又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冷之气。

天,快亮了。

......

这件事过去了好些日子,李华堂和张树芳谁也没敢往外说。他们悄悄修好了门,对外只说是晚上风大吹坏的。鸡圈里的鸡死得一只不剩,他们说是发了鸡瘟。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李华堂再也不去后山那片林子了,白天也不去。张树芳在家里常备着几瓶汽油,虽然她知道这玩意儿危险,但握着冰凉的塑料壶,她心里能稍微踏实点。

村里偶尔还有人议论,说王寡妇家的狗死得蹊跷,说最近晚上狗叫都少了,静得吓人。只有李华堂和张树芳知道,那晚他们差点就成了“黑煞鬼”传说里的新注脚。

太阳照常升起,驱散了山间的薄雾。山坡上的梯田泛着绿意,几头水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着草,远处传来谁家媳妇喊娃儿回家吃饭的吆喝声。乡村的日子,看起来依旧平静而缓慢。

只是,关于后山那片老林子的传说,怕是又要添上点新的、不能细说的东西了。那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古老恐惧,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和心照不宣的沉默里,一年年地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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