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皇宫,观星台的最高处,夜风带着海潮的咸涩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吴峻眉宇间凝结的沉重。北面,是大明新帝登基、磨刀霍霍的凛然杀机;南面,是陌生西洋强权突兀闯入、意图争夺香料航路的汹汹来势。新明这艘航船,仿佛瞬间被两道巨大的漩涡同时拉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陛下,夜深了。”内侍轻声提醒。
吴峻恍若未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漆黑的夜幕,落在了遥远南方那片刚刚发生过冲突的海域。葡萄牙……这个陌生的名字,伴随着“开拓三号”的伤痕与二十七名子民的鲜血,以一种极其强硬的方式,闯入了新明的视野。
“传韩锋,周安,海军都督,军械革新司主事。”吴峻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冷静,“即刻。”
半个时辰后,东暖阁内灯火通明。被紧急召来的几位重臣脸上还带着深夜被唤醒的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吴峻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暗影”关于大明新帝动向的密报,以及南方商队遇袭的详细战报,推到了众人面前。
“情况,诸位都清楚了。”吴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北面的老对手,换了个更年轻的头狼,獠牙已露。南面的海里,又闯进来一群不请自客的恶鲨。我新明,已无路可退,唯有迎战。”
海军都督首先开口,语气带着愤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陛下,葡萄牙战船,据生还者描述,船体似乎更侧重抗风浪与远航,其侧舷火炮数量虽未必远超我‘镇远级’,但发射速度与射程,似乎……略占上风。尤其是一种集中轰击敌舰水线以下的战术,极为狠辣。‘开拓三号’便是因此受损严重。”
“哦?”吴峻目光一凝,“可知其炮与我有何不同?”
军械革新司主事,一位年约四旬、眼神锐利的工匠出身官员,立刻回道:“陛下,臣已仔细询问过参战炮手与查验过带回的少许残留弹片。其火炮,似乎更轻,铸炮工艺或有独到之处,且……他们使用的火药,似乎配方也与我有异,燃烧更烈,烟尘更小。详情需等缴获实物方能断定,但此敌之火器,绝不可小觑。”
技术上的潜在差距,像一层新的阴云,笼罩在众人心头。原本面对大明,新明尚能凭借吴铭留下的理念和技术积累,在装备质量上保持一定优势。如今,这优势似乎受到了挑战。
韩锋猛地站起身,杀气腾腾:“管他什么葡萄还是牙!火炮厉害又如何?海战终归要靠接舷跳帮,靠将士用命!陛下,给臣一支精锐舰队,南下寻其主力,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北面朱瞻基小儿若敢来,一并收拾了!”
“胡闹!”周安立刻出声呵斥,他看向吴峻,语气沉痛而理智,“陛下,韩将军勇武可嘉,然双线开战,乃取死之道!大明乃心腹之患,根基深厚,若倾力来攻,我需全力以赴。西洋人虽船炮犀利,然远来疲敝,数量必不多,其意在商利,而非灭国。当分轻重缓急!”
他继续分析:“臣以为,对北,当以防御为主,利用海岛链与岸防工事,层层消耗,拖延时间。对南,则需刚柔并济。一方面,展示武力,令其知难而退,不敢轻易再犯我商船;另一方面,需加紧探查其虚实,若能通商,亦不失为打破大明封锁、获取西洋技艺之途径!尤其这火炮技术,若能得到……”
周安的话,点醒了不少人。这突如其来的西洋威胁,或许……也是一份机遇?一份可能打破技术僵局,甚至反过来强化自身,以应对北方强敌的机遇?
吴峻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脑海中飞速权衡。韩锋的悍勇是需要的,但不能是无谋的悍勇。周安的老成持重是必要的,但不能是畏缩的持重。
“周师傅所言,有其道理。然,韩将军之志,亦不可泄。”吴峻终于开口,做出了决断,“对大明,战略防御,战术可主动出击。命令前沿岛屿,加固工事,储备物资。海军主力,避其锋芒,以分舰队游击袭扰其后勤线,疲惫其军。另,命‘暗影’不惜代价,查明明军新式战船建造进度与兵力调动详情。”
“对葡萄牙,”他目光转向南方,“如其再犯,坚决打击,务必取胜,打出我新明的威风,让其知晓,这片海域,谁才是主人!但同时,如周师傅所言,设法接触,探寻通商与技术交流之可能。此事,由商务部遴选精干商人,军械革新司派员随行,以洽谈贸易为名,行探查之实!”
他看向军械革新司主事:“爱卿,朕给你最大的支持,人员、银钱,尽管开口。不仅要尽快吃透我们现有的技术,更要盯着外面,无论是大明还是西洋,凡有新物、新技,只要能为我所用,不惜代价,弄回来!”
“臣,万死不辞!”军械革新司主事激动领命,他深知肩上担子之重。
“韩锋。”
“臣在!”
“你的陆战营,扩编!不仅要能登陆作战,更要擅长小股精锐突袭、侦察、破坏!未来,无论是南下夺取西洋人据点,还是北上骚扰明军港口,朕要有一把能随时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
“陛下放心!臣定练出一支虎狼之师!”
会议直至天明方散。一道道命令随着晨曦传出皇宫,整个新明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目标更为复杂,挑战更为严峻。
数月后,南洋,巽他海峡附近。
新明一支由三艘“镇远级”和五艘“破浪舰”组成的护航舰队,护送着十余艘大型商船,正驶向满剌加。舰队指挥官是海军中以稳健和果断着称的将领赵清河。他站在“靖海号”的舰桥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广阔而看似平静的海面。根据情报,葡萄牙人的船队很可能就在这片水域活动。
果然,午后时分,了望哨发出了警报:“右前方发现帆影!数量五……不,六艘!船型陌生,挂奇异旗帜!”
赵清河举起千里镜,镜头中出现了几艘船体修长、帆装复杂的战舰,正是情报中描述的葡萄牙武装商船(carrack)和更小型的卡拉维尔帆船(caravel)。对方也显然发现了他们,迅速调整航向,呈战斗队形迎了上来。
“全舰队战斗准备!商船向舰队中心靠拢!各舰按预定方案,抢占上风位!”赵清河冷静下令,新明舰队立刻如同精密的仪器般运转起来。
双方舰队在喇叭喊话(尽管语言不通)和旗语警告无效后,迅速进入了火炮射程。
“开火!”
几乎在同时,双方侧舷喷吐出火舌!轰鸣的炮声瞬间打破了海面的宁静。
炮弹呼啸着划过天空,落入对方阵中,激起冲天的水柱。赵清河立刻感受到了压力,葡萄牙火炮的射速果然名不虚传,弹丸如同雨点般砸来,虽然新明战舰凭借优良的设计和装甲(相对这个时代而言)硬抗了几轮,但木屑纷飞,已有损伤。
“瞄准他们的船帆和舵轮!贴近了打!发挥我们接舷战的优势!”赵清河嘶吼着。
新明舰队顶着猛烈的炮火,顽强地试图靠近。然而,葡萄牙指挥官似乎洞悉了他的意图,舰队始终保持着距离,利用航速和火炮射程的优势,进行机动炮击。
一场激烈而残酷的炮战在巽他海峡外上演。双方互有损伤,一艘“破浪舰”被集中火力击沉,而新明舰队的炮火也成功重创了一艘葡萄牙卡拉维尔船,使其燃起大火。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谁也无法彻底压倒对方。赵清河看着己方舰船的损伤和逐渐消耗的弹药,心知久战不利。而葡萄牙舰队似乎也无意死磕,在又一轮齐射后,开始主动脱离战斗,向着西方退去。
海面上,留下了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杂物,证明着这场遭遇战的惨烈。
赵清河没有下令追击,他面色凝重。这次交手,印证了之前的判断,西洋人的火炮技术,确实有其独到之处。新明引以为傲的海军,遇到了真正的挑战。
他命令舰队救治伤员,抢救受损船只,同时派出一艘快船,将此次交战的所有细节,尤其是对葡萄牙火炮、船只性能的观察,火速送回国内。
而在另一边,新明商务部派出的、混在商队中的秘密使团,则通过当地商人,试图与退走的葡萄牙船队取得联系。一张由危机与机遇交织成的巨网,正在南海缓缓展开。
北方的压力,南方的挑战,如同两把悬顶的利剑,也如同两块砥砺的磨刀石。新明在这双重夹击之下,是就此沉沦,还是在绝境中淬炼出更锋利的锋芒?答案,藏在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波涛之中。
巽他海峡遭遇战的详细战报,连同那艘拼死带回的、半焦的葡萄牙卡拉维尔船残骸上拆卸下的几门残破火炮和少量奇特火药物料,被火速送抵新明都城。它们像两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高层和军工体系内激起了远比战场更为汹涌的波澜。
军械革新司下属的绝密试验场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司主事,那位名叫墨衡的工匠出身官员,正带着麾下最顶尖的几位大匠,围着那几门造型与明制、新明制式都迥然不同的青铜炮,以及那些颜色、颗粒都与现有火药不同的样品,进行着最细致的勘验。
“大人,您看这炮膛,”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用特制的探尺小心测量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内壁……内壁似乎有极浅的螺旋刻痕!虽不及我司正在试验的‘膛线’规整,但原理似有相通之处!这或是其射程与精度超出预估的关键!”
另一名负责火药的匠师则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葡萄牙火药,放在鼻尖轻嗅,又取来新明自产的黑火药对比,面色惊疑不定:“大人,此药硝、磺、炭比例与我等迥异,似乎……去除了不少杂质,颗粒均匀,燃速极快,几无残渣!难怪其炮发射时烟小力猛!”
墨衡脸色阴沉,他拿起一块从葡萄牙战舰水线附近剥落的船板样本,指甲用力掐了掐那致密坚韧的木材,又对比了新明造船常用的柚木和楠木,沉声道:“不止火炮火药,其船材亦非凡品,木质紧密远胜寻常,且看这拼接工艺,用了更多的金属构件加固……诸位,西洋夷狄,于匠作之道,确有独到之处啊。”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与紧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一直以为,凭借先秦王吴铭留下的超越时代的理念和新明自身的努力,至少在技术上已不惧任何对手。然而,这来自遥远西方的实物,无情地揭示了差距。
“不能再闭门造车了!”墨衡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立刻将所得数据、样品分送各相关作坊!成立三个专项组:一组,全力解析此炮结构,尤其是那膛线奥秘,加快我们自身线膛火铳的研制!二组,集中所有火药匠人,参照此药,改良提纯工艺,试验新配方!三组,研究其船材与结构,看看能否找到替代或仿制之法!”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陛下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若是被这几门破炮几包药粉难倒,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一个月内,我要看到初步的改良方案!”
整个军械革新司,乃至与之关联的各大官营工坊,瞬间进入了一种不眠不休的狂热状态。炉火日夜不息,锤击声、研磨声、试验的爆炸声不绝于耳。吴峻亲自批示,从本就紧张的国库中拨出专款,并允许墨衡在全国范围内征调任何他需要的工匠与物料。
就在新明内部为技术差距而奋起直追的同时,南方传来了新的消息。商务部派出的秘密使团,历经周折,通过一位与葡萄牙探险队有过接触的阿拉伯商人牵线,终于在满剌加城外的一处偏僻庄园,与葡萄牙印度舰队(尽管此时规模尚小)的一位副指挥官,进行了首次非正式的、试探性的接触。
会谈在一种极其微妙和相互戒备的气氛中进行。新明使臣精通番语,不卑不亢,首先严正抗议了葡萄牙船队袭击新明商船的行为,展示了新明海军并非软弱可欺。那位名叫杜阿尔特·帕切科的葡萄牙指挥官,则带着典型殖民者的傲慢,但也对之前遭遇的新明战舰的战斗力印象深刻,尤其是其庞大的体型和数量众多的侧舷火炮。
“……我们来自强大的葡萄牙王国,受仁慈的国王陛下派遣,是为了寻找香料与传播上帝的荣光。”帕切科操着生硬的、混合了拉丁语和当地土语的官话,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们的船只,出现在我们宣称的海域,产生了误会。”
新明使臣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大洋浩瀚,非一家之海。我新明商船,循合法航线,进行公平贸易,何来误会?贵国船队不由分说,炮火相向,伤我人员,毁我货物,此乃强盗行径,绝非误会二字可以搪塞。”
帕切科皱了皱眉,似乎不习惯被如此顶撞,但他强压下了火气,转而问道:“你们的战舰……很大,火炮也很多。是如何建造的?”他试图套取技术信息。
“此乃我国机密。”使臣滴水不漏,反而话锋一转,“倒是贵国的火炮,发射迅捷,似乎别有玄机。我新明皇帝陛下,对天下奇技颇有兴趣,若贵国有意,或可互通有无,进行一些……公平的贸易。”
“贸易?”帕切科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他摸了摸下巴,“香料、丝绸、瓷器,我们自然需要。但你们想要什么?我们的火炮技术?不可能!”他断然拒绝,这是他们纵横大洋的最大倚仗。
首次接触,在相互试探、各怀鬼胎中结束,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但至少,一条非官方的沟通渠道被艰难地建立了起来。新明使臣带回的信息,除了确认葡萄牙人的傲慢与野心外,也带回了一些关于西方世界格局、航海技术乃至他们与阿拉伯人、印度人矛盾的零星信息,这些碎片化的情报,对于急需了解外部世界的新明而言,同样价值连城。
而在北方,战争的阴云愈发浓重。大明宣德帝朱瞻基展现出了远超其父的强硬与效率。他一方面加征“平海税”以充军资,另一方面大力整顿东南水师,启用了一批少壮派将领,甚至亲自过问新式战船(模仿部分新明技术并结合自身特点)的建造。大量的侦骑、细作被派往沿海,甚至尝试收买新明控制岛屿上的居民,刺探军情。
新明“暗影”与大明锦衣卫、军方探马在阴影下的较量,陡然变得激烈而血腥。不断有双方的情报人员被捕、被杀,无声的战线同样尸横遍野。
面对北方日益迫近的威胁,吴峻采纳了周安的建议,采取了“以空间换时间,以技术补数量”的策略。他下令部分非核心的外围岛屿守军进行战略性后撤,集中兵力防守几个关键枢纽,同时将更多的资源倾注到军械革新与海军建设上。
都城外最大的造船厂内,船坞林立,新的战舰正在加班加点地建造。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新舰的设计图纸上,已经融入了对葡萄牙战舰的初步研究和自身的技术反思,船体结构有所调整,预留了未来换装更重型或新式火炮的空间。
韩锋的“海军陆战营”更是展开了近乎残酷的地狱式训练,丛林渗透、夜间突袭、爆破、小艇突击……每一个科目都力求贴近实战,力求在未来的战争中,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
新明,就像一块被投入洪炉的顽铁,在南北两大势力的压力下,在内部技术革新的驱动下,反复锻打,砥砺锋芒。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钢铁与汗水的混合气味,那是战争的气息,也是一个民族在绝境中求存、在压力下涅盘的气息。
吴峻知道,下一次来自北方或南方的风暴,只会更加猛烈。但他更相信,经过此番砺刃,新明这柄剑,将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锋利,足以劈开任何试图阻挡其前进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