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与方孝孺那场关于“义利之辨”的激烈交锋,虽在朱标的调和下暂时平息,但吴铭深知,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方孝孺及其代表的儒家正统势力,绝不会因为一次朝堂辩论的受挫而放弃。他们掌控着天下士林的话语权,把持着科举晋身的通道,拥有着千年来沉淀的道德制高点。与他们的斗争,是一场关乎未来帝国思想走向和人才根基的持久战、阵地战。
果然,接下来的数月,攻击以更加隐蔽和系统化的方式展开。方孝孺的门生故旧,利用其在国子监、翰林院以及各地书院的影响力,持续不断地发表文章、举办讲会,抨击新政“重术轻道”、“败坏人心”。他们不再直接攻击吴铭个人,而是将矛头指向新政培养出来的吏员、投身“制造局”的工匠、乃至那些在“供销社”体系中获利的商人,斥其为“逐利之徒”、“无恒产则无恒心”的典型,试图从社会基础上瓦解新政的认同。
更让吴铭感到棘手的是,这股风潮开始影响到科举。一些在策论中赞同新政、论述实务的考生,在乡试、会试中屡屡受挫;而那些引经据典、空谈仁义的试卷,则大行其道。虽然朱标已明令禁止“空言浮论”,但掌握阅卷权的,大多是深受传统儒家教育的官员,其价值取向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
“王爷,情况不妙。”蒋瓛再次带来坏消息,“今科会试,我们暗中关注的几位曾参与北疆特区建设、实务能力极强的举子,再次名落孙山。反倒是几个只会写道德文章的酸儒,高中前列。长此以往,未来朝堂之上,还有几人懂得钱谷刑名,知晓实务运作?”
吴铭站在秦王府的书房内,望着窗外渐渐泛黄的树叶,心中一片冰冷。他意识到,对方这是要彻底断绝新政的人才来源,从根源上扼杀改革的未来!科举,这个帝国选拔人才的最高渠道,已然成为了新旧思想交锋最残酷的战场。
“不能再被动防御了。”吴铭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他们想通过科举来扼杀我们,那我们就改变科举!”
“改变科举?”蒋瓛和几位幕僚都吃了一惊。科举制度沿袭数百年,乃祖宗成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轻易能改的?
“不错!”吴铭语气斩钉截铁,“他们不是把持着经义的解释权和评判标准吗?那我们就另起炉灶,建立一套新的学问体系和选拔标准!”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快速写下几个大字:
【新学纲要】
“即日起,成立 ‘格物书院’ !”吴铭一边挥毫,一边阐述他构思已久的计划,“书院不设山长,由本王亲自兼任总理。聘请精通算学、水利、农事、匠作、乃至海外地理、物产之人为教授!课程设置,分设 ‘格物’(物理、化学原理)、‘致知’(数学、逻辑)、‘济世’(农学、工学、商学、医学)、‘时务’(律法、财税、边防) 四科!凡入学学子,需通过实务能力考核,不拘泥于诗词经义!”
他要建立一所完全不同于传统书院、专注于自然科学和经世致用之学的“新式学堂”!
“可是王爷,”一位幕僚担忧道,“如此书院,恐被天下士人斥为‘奇技淫巧’,难以招到优秀学子啊。”
“无妨!”吴铭早已料到,“我们自有优势!第一,凡‘格物书院’优秀毕业生,经考核,可直接进入‘制造局’、‘供销社’、‘皇家银行’乃至各地新政试点衙门任职,授予流内官身!起步便是从九品甚至更高!这,便是‘实利’!”
他要用实实在在的前程和利益,来吸引那些被传统科举排斥、或有志于实务的真正人才!
“第二,”吴铭继续道,“奏请陛下,于下次科举中,增设 ‘实务策论’ 为必考科目,且占比需大幅提高!题目由‘格物书院’参与拟定,内容涉及漕运、边备、钱粮、农工!同时,要求阅卷官中,必须有精通实务之官员参与!”
他要强行在旧有的科举框架内,撕开一道口子,为新学人才争取晋身之阶!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吴铭目光锐利,“编纂 《新学大典》 !将我们所知的算学、几何、物理、化学、生物、地理等基础学科知识,以及新政推行以来的成功案例、经验教训,全部系统整理,汇编成册!刊印发行,广为流传!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除了四书五经,还有另一套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学问!”
他要进行一场思想启蒙,从根本上动摇儒家经典一统天下的格局!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也极其冒险的计划!无异于向延续千年的儒家文化传统,发起正面的、全面的挑战!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尤其是士林,一片哗然!
“吴铭狂悖!竟敢私设书院,篡改科举,编纂邪说!此乃祸乱朝纲,动摇国本!”
“奇技淫巧,焉能登大雅之堂?与工匠、商贾为伍,斯文扫地!”
“此例一开,圣学不存,天下将礼崩乐坏矣!”
以方孝孺为首的清流官员,反应尤为激烈,纷纷上疏弹劾,要求皇帝立即取缔“格物书院”,严惩吴铭。甚至有不少年轻气盛的士子,聚集在秦淮河畔,公开发表演说,痛斥吴铭为“国贼”,号召天下读书人群起而攻之。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向吴铭和朱标。
乾清宫内,朱标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眉头紧锁。他理解吴铭的初衷,也深知旧有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确实存在“不通实务”的弊端。但“格物书院”和《新学大典》的提出,步子迈得实在太大,触及了太多人的根本利益和思想禁区。
“吴卿,‘格物书院’之事,是否……暂缓?”朱标试图劝说,“可先于国子监内,增设算学、律学等实用科目,徐徐图之……”
“陛下!”吴铭态度坚决,“病入膏肓,非猛药不能救!如今朝堂之上,空谈之风日盛,于国于民,有何益处?北疆战事,江南新政,哪一样是靠空谈道德文章解决的?若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才选拔和培养的方式,今日新政之成果,他日必被不懂经济、不晓兵事的庸官所败坏!请陛下明鉴!”
他再次祭出“国家利益”和“现实需求”这两面大旗。
朱标沉默了。他想起北疆将士的粮饷,想起江南充盈的国库,想起那些被旧吏欺压的百姓……这些都是吴铭和新政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就在朱标犹豫不决之际,吴铭再次抛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陛下,臣编纂《新学大典》,其中亦有‘格物’一篇,涉及天文历法、舆地测量。臣观钦天监所用历法,沿用前朝,已有偏差。臣愿献上新法,可更精准测算日月星辰运行,修订历法,以正农时,以利民生!此乃泽被万世之功!”
修订历法!这可是关系到农业命脉和国家正统的大事!若能成功,其功绩足以彪炳史册!朱标动容了。
最终,在吴铭的坚持和“修订历法”这块金字招牌的诱惑下,朱标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准予“格物书院”试行,命吴铭总理其事!
准于下次科举,增设“实务策论”,占比三成,由吴铭牵头拟定考题范围!
准予编纂《新学大典》,由皇家印书馆刊行,所需费用,由内帑支应!
圣旨一下,天下哗然!
方孝孺闻讯,在府中闭门三日,出来后,形容憔悴,却更显决绝。他对门生言:“道统不绝,正气长存!吾辈当以毕生之力,卫道除奸!”
一场围绕着“新学”与“旧学”、“实务”与“经义”的,席卷整个大明思想界和科举制度的滔天巨浪,就此轰然掀起!
“格物书院”在南京城外择地兴建,虽然报名者起初多为家境贫寒、科举无望的士子或匠人子弟,但在“毕业授官”的吸引下,也逐渐汇聚了一批敢于吃螃蟹的人。吴铭亲自编写基础教材,将现代数理化知识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阐述,并组织人手翻译一些通过海贸得来的西方科学书籍(尽管零散)。
而《新学大典》的编纂,更是动员了“制造局”、“供销社”体系内大量的人才,将吴铭带来的现代知识碎片与大明现有的技术经验相结合,开始艰难地搭建一个新的知识体系框架。
科举的变革,则引发了更直接的对抗。下一次乡试,当考生们拿到那份涉及漕运计算、边镇屯田、货币流通的“实务策论”试卷时,有人茫然无措,有人奋笔疾书,更有保守的考官试图集体抵制……
吴铭站在“格物书院”初具雏形的工地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士子抗议声和工匠们的号子声,目光坚定。
他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但他别无选择。
釜底抽薪,方能根治沉疴!
新学之火既已点燃,便注定要燎原!
这科举之变,这思想之争,将决定这个古老帝国,是走向僵化与衰落,还是拥抱变革与新生!
“方孝孺,还有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先生们,尽管放马过来吧!本王的棋盘上,不只有经济杀招,更有……开启民智、重塑文明的煌煌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