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的返京之路,不似离京时的潜流暗涌,而是伴随着江南改革初见成效的赫赫声威,以及朝堂清洗带来的肃杀之气。运河之上,钦差座船所过之处,地方官员无不屏息凝神,小心迎送,既畏其权势,更惧其手段。那些试图在科举议题上做文章的保守势力,暂时收敛了爪牙,将更深的谋划隐藏在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京城,依旧巍峨,但气氛已然不同。当吴铭的船队抵达通州码头时,前来迎接的,除了礼部的例行官员,更有太子朱标派来的东宫属官,以及……一身常服,负手而立,眼神复杂的魏国公徐达。
“岳父大人?”吴铭快步下船,有些意外地行礼。徐达亲自来迎,这规格和意味,都非比寻常。
徐达摆了摆手,屏退左右,与吴铭并肩沿着码头缓缓而行,目光扫过运河上往来如织的漕船(部分已悬挂皇家漕运总局的旗帜),沉声道:“回来了?江南闹出的动静不小,朝堂上差点翻了天。”
吴铭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魑魅魍魉,跳梁小丑而已。岳父放心,小婿心中有数,一切为了大明。”
“哼,老子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徐达哼了一声,语气却缓和了些,“你弄回来的那些土豆、玉米,北疆和京畿试种的效果,陛下和太子都看到了,确实是好东西。你搞的那个‘供销社’、‘制造局’,也开始往北边铺了,虽然那些文人叽叽歪歪,但实实在在的好处,堵不住天下人的嘴。”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凝重:“不过,科举这事,你需万分小心。那帮子读书人,打仗不行,玩起阴的来,手段层出不穷。他们不敢明着反对陛下和太子,就把力气都使在了这抡才大典上。刘文正(即朝堂上发言的老学士)那老匹夫,联络了不少清流,势要在这次会试中,将他们那套‘重义轻利’、‘农本商末’的东西,刻进未来官员的脑子里!陛下虽然没全听他们的,但态度也有些暧昧。”
吴铭目光一凝:“岳父的意思是,他们会在科举中做手脚?”
“明着不敢,暗地里……难说。”徐达眼神锐利,“贡院那地方,水深的很。誊录、弥封、阅卷,各个环节,都可能被钻空子。他们若是联手,将那些赞同你新政思路的试卷黜落,或者干脆调换、毁弃,专取那些思想保守、抨击‘与民争利’的考生……十年之后,这朝堂之上,还有几人会为你说话?你的新政,又如何能传承下去?”
吴铭深吸一口气,心中凛然。他确实想到了对方会利用科举进行意识形态斗争,却没想到他们可能如此下作,直接进行技术性舞弊!这已不是路线之争,而是断根之战!
“多谢岳父提醒!”吴铭郑重拱手,“小婿明白了。这科场,同样是战场!他们想玩阴的,本王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技术性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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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阔别已久的秦王府,与妻子徐妙锦和三个孩子短暂团聚,享受了片刻天伦之乐后,吴铭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他并未立刻上朝,而是以“旅途劳顿,需整理江南案牍”为由,闭门谢客,实则与提前回京的蒋瓛以及部分安插在礼部、贡院的可靠眼线,进行着秘密的布局。
通过蒋瓛的渠道,吴铭迅速掌握了本次会试主考官、同考官以及诸多阅卷官的背景、立场和人际关系。果然,以刘文正为首的保守派清流,利用其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在士林中的声望,对本次科举的考官队伍施加了极大的影响。虽然为了平衡,朱元璋也任命了几位倾向于实务的官员,但整体氛围,对吴铭及其新政极为不利。
更让吴铭心惊的是,暗线传来密报,保守派似乎不仅在阅卷环节做了准备,甚至在考生资格审核和考场纪律方面,也可能存在猫腻!他们可能利用职权,将一些有才学、但思想“不合时宜”(即支持新政)的考生籍贯、履历等做文章,找借口剥夺其考试资格!同时,他们也可能对某些“自己人”的舞弊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吴铭眼中寒光闪烁,“既然你们要把这抡才大典变成党同伐异的工具,那就别怪本王掀桌子了!”
他立刻做出部署:
申请“协理”巡查: 吴铭以太子太保、熟悉地方实务为由,向朱元璋上奏,请求在会试期间,协理都察院,对贡院外围、考生入场、考场秩序等进行“巡视督导”。这是一个看似不起眼,却能合理介入科举过程的职位。
启动“特殊试卷”标记: 吴铭通过秘密渠道,联系上了一些他看好、或在江南有过接触、思想开明的考生(如部分在“供销社”、“制造局”实习过的年轻士子),给予他们一个极其隐秘的“安全词”或标记方式。一旦他们的试卷在后续环节被恶意黜落或调换,这个标记将成为翻案的铁证!
技术性反舞弊: 吴铭动用了他带来的工匠和部分可信的锦衣卫力量,改进了几种这个时代难以仿造的防伪墨汁和特殊纸张,秘密提供给贡院中倾向于己方的官员,建议在重要环节(如原始墨卷弥封)使用,增加舞弊难度。同时,他建议加强誊录房与阅卷房的物理隔离和人员监管,减少试卷被调换的可能。
舆论预备队: 吴铭授意麾下那些善于白话文写作的幕僚,提前准备好几篇不同风格的雄文,一旦科举出现重大舞弊丑闻,立刻通过“供销社”网络和民间渠道散布出去,用最直白的语言,揭露保守派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国法、扼杀人才的丑恶行径,抢占道德制高点。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贡院内外悄然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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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八年,乙卯科会试,如期在南京贡院举行。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涌入这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建筑群。气氛庄严肃穆,却也暗流涌动。
吴铭作为“协理巡查”,身着麒麟补子朝服,在都察院御史的陪同下,巡视在贡院外围。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入口,每一个角落。他发现,在考生搜检入场环节,果然存在区别对待!一些衣着寒酸、或是籍贯来自改革试点地区的考生,受到了格外“严格”甚至近乎刁难的检查,而某些衣着光鲜、气宇轩昂的考生,则几乎是走个过场!
“停下!”吴铭在一个入口处忽然喝道。他指着一个刚被搜出夹带(几片写满经义的小抄)却只是被简单呵斥、并未立刻押送的华服考生,对负责搜检的兵丁和礼部小吏冷声道:“科场条例何在?夹带者,立刻革去功名,枷号示众,永不叙用!你们是眼睛瞎了,还是手软了?!”
那兵丁和小吏吓得魂不附体,噗通跪地。那华服考生也瞬间脸色惨白。
吴铭毫不留情,当场下令将那考生拿下,剥去衣衫,枷号在贡院门外!并以“玩忽职守,徇私舞弊”之罪,将那几个兵丁和小吏一并拿下,交由随行的锦衣卫看管!
这一手杀鸡儆猴,瞬间震慑了所有参与搜检的人员,后续的检查立刻变得严格而规范起来。许多原本可能被故意刁难甚至诬陷的寒门学子,得以顺利入场。他们看向吴铭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然而,吴铭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试卷之上,在誊录房和阅卷房那紧闭的大门之后。
三场考试,九天时间,倏忽而过。
当贡院大门再次开启,考生们或志得意满,或垂头丧气地离去后,真正的暗战开始了。
试卷被收拢、弥封、誊录(朱卷)、对读,然后送入阅卷房。整个过程,吴铭无法直接介入,但他布下的暗线,开始发挥作用。
不断有密报传来:
“王爷,誊录房中发现有人试图在朱卷上做细微标记,已被我们的人制止并拿下!”
“阅卷房内,刘学士的门生多次在非阅卷时间聚集,形迹可疑!”
“有同考官反映,部分经义策论优秀的试卷,被无故批为‘文理不通’!”
吴铭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命令蒋瓛:“将所有异常情况,人证、物证,全部记录在案!没有我的命令,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足够将对手一击致命的契机!
机会,终于在最关键的“实务策论”阅卷环节出现了!
这一场,题目涉及漕运、边备与钱粮,正是吴铭新政的核心领域。保守派考官们对此极为重视,试图将任何赞同改革思路的试卷,都打入另册。
一份字迹工整、论证严密、大力推崇“摊丁入亩以均赋税”、“开海通商以充国库”的试卷,被一位倾向于改革的同考官推荐了上去,却遭到了刘文正亲信副主考的猛烈抨击,斥之为“奇技淫巧,惑乱人心”,执意要黜落!
双方争执不下,惊动了主考官。而这份试卷,恰好被做了吴铭设定的那个极其隐秘的标记!
消息传到吴铭耳中,他眼中精光爆射!
“时机到了!蒋瓛,动手!”
行动在深夜展开!
蒋瓛亲自带领大队锦衣卫,手持吴铭的钦差关防(虽已交回,但余威尚在)和朱元璋特赐的“如朕亲临”金牌(为应对紧急情况特赐),直接封锁了整个贡院!所有考官、胥吏,许进不许出!
与此同时,吴铭与得到消息紧急赶来的太子朱标,联袂闯入阅卷房!
面对突然出现的太子和杀气腾腾的秦王,以及外面影影绰绰的锦衣卫,所有考官都惊呆了。
“殿下!王爷!这是何意?”主考官强作镇定。
吴铭根本不理会他,目光直接锁定那份引起争议的试卷,以及那位面色惨白的副主考。
“将这份试卷,以及所有被这位副主考黜落的‘实务策论’试卷,全部调出来!当场核对原卷(墨卷)与朱卷!”吴铭声音冰冷,如同寒铁交击。
“还有,”他转向蒋瓛,“将誊录房中,所有涉及这些试卷的誊录书手,全部带来!分开讯问!”
在太子和秦王的双重压力下,无人敢反抗。核对结果很快出来,那份被争议的试卷,朱卷上果然被恶意添加了几处“文理不通”的批注,而墨卷完好!更令人发指的是,另外几份同样观点新颖、支持改革的试卷,其朱卷竟然被调换成了内容空洞、言之无物的劣文!
而对誊录书手的分开审讯,更是撬开了突破口!有人扛不住压力,招认受了某位考官的指使,在誊录时故意写错关键论点,或是在特定试卷上留下暗记!
铁证如山!科场舞弊,人赃并获!而且针对的,是太子和秦王力主的新政方向!
刘文正那位亲信副主考,当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主考官亦是汗如雨下。
朱标看着这一切,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想到,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饱学之士,为了党派私利,竟然敢在抡才大典上,行此卑劣龌龊之事!
“好!很好!”朱标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这就是我大明的抡才大典?!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的圣贤之道?!来人!将所有涉案考官、胥吏,全部拿下!移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贡院内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吴铭站在狼藉的阅卷房内,看着面如死灰的对手,眼神冰冷如霜。
科场魍魉,已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
本王的铡刀,已为尔等备好!
这士林之殇,需要用鲜血和清洗,来涤荡污浊!
而这,仅仅是他重返京城后,第一场战役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