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军器局特别督办衙门的试验场,设在远离京畿的一处山谷中。这一日,山谷内外戒备森严,气氛凝重而紧张。新式火铳的第一次实弹测试,即将在此进行。
吴铭身着简便的常服,亲自站在试验场的高台上,身旁是几位被他“强行”拉来观摩的工部官员和军中派来的代表,包括一位与吴铭关系尚可的徐达旧部——神机营的某位副将。试验场中央,并排架设着三支火铳:一支是明军现役的标准火铳,一支是仿制缴获的西番火铳,最后一支,则是吴铭主导下,融合中西技艺、加以改进的洪武新铳。
“开始吧。”吴铭声音平静,但紧握的拳头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这个项目投入了他大量心血,成败在此一举。
“第一项,射程与精度!”负责测试的工匠头领高声喊道。
“砰!”“砰!”“砰!”三声铳响依次响起,远处不同距离的木靶上爆开木屑。
结果显而易见。现役火铳射程最近,弹丸散布也大;西番火铳射程和精度均胜一筹;而“洪武十四年式”新铳,射程比西番铳又远了约两成,更重要的是,连续射击三发,弹着点极为集中!
观摩席上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叹。那位神机营副将眼睛一亮,忍不住上前几步,仔细端详那支新铳。
“第二项,射速与可靠性!”命令再下。
装药、填弹、压实、点火……一套流程下来,新铳因为改进了药室和发火装置,射速明显快于前两者。连续射击十轮后,现役火铳铳管已烫得难以手持,西番铳也有轻微变形,而新铳只是微热,结构依然稳固。
“好!好铳!”神机营副将终于忍不住喝彩,“太保大人,此铳若能量产装备我军,神机营战力可增三成不止!”
吴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转向那些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工部官员:“诸位大人,眼见为实。革新之道,在于取其精华,而非固步自封。”
官员们面面相觑,最终纷纷拱手:“太保大人高瞻远瞩,下官佩服。”
测试大获成功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 朱元璋闻奏,龙颜大悦,再次下旨嘉奖吴铭及有功工匠,并责令工部、户部全力配合,尽快实现新铳的规模化生产。
然而,荣誉与机遇总是与风险并存。就在吴铭忙于制定生产标准、培训工匠、建立质控体系的时候,暗流开始涌动。
这日散朝后,太子朱标特意叫住吴铭,一同前往东宫叙话。
屏退左右后,朱标脸上带着一丝忧虑,低声道:“吴师(朱标对吴铭的尊称),新铳成功,孤心甚慰。然则……近日都察院收到几份奏章,虽未明指,但字里行间,暗指军器局‘靡费过巨’、‘重用番匠,恐泄国粹’,甚至有人影射吴师‘权柄日重,结交边将’……”
吴铭心中一凛。果然来了!测试成功的风头太盛,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靡费”是借口,“番匠”是攻击点,而“结交边将”更是敏感话题,虽指的是那位神机营副将,但极易引人联想至与徐达、乃至与边地藩王的关系。
“殿下明鉴,”吴铭沉声道,“军器局每一笔开支,皆有明细账册可查,臣可随时呈报陛下御览。番匠之用,严格受限,只为技艺切磋,核心工艺仍掌握在我大明工匠手中。至于结交边将……臣一心为公,与军中同僚仅为公务往来,绝无结党营私之心。”
朱标点点头:“孤自然信得过吴师。只是……树大招风,吴师还需谨慎些。父皇那里,孤会代为分说,但悠悠众口,亦不可不防。”
“谢殿下关怀,臣铭记于心。”吴铭感激道。他知道,这是朱标在向他示好,也是太子在提前经营自己的势力。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行走在皇帝和太子之间。
回到府中,吴铭将朝堂的烦闷暂时压下。
刚进院子,就看见一幕有趣的景象。三岁的吴定国正拿着一根小木棍,对着墙上他自己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显然是在模仿火铳射击。而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则摇摇晃晃地一人抱着一个布老虎,充当“敌人”,被哥哥的“铳声”吓得“哇哇”假哭,然后咯咯笑着扑倒在地,玩得不亦乐乎。
徐妙锦站在廊下,看着孩子们嬉戏,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见吴铭回来,她迎上来,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的一丝疲惫。
“可是朝中有事?”她轻声问。
吴铭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们,心情轻松了不少,简单将有人弹劾的事情说了。
徐妙锦沉默片刻,道:“夫君推行新法,触及旧利,遭人非议,在所难免。陛下圣明,殿下亦知你忠心,只要自身立得正,便无大碍。倒是家中……”她顿了顿,有些好笑又无奈地说,“定国如今开口闭口就是‘爹爹造的大铳’,连梦里都在喊‘开火’,你这新铳的威风,可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了。”
吴铭闻言,不禁失笑,弯腰抱起冲过来的定国,用额头顶了顶儿子的额头:“好小子,都知道爹爹造大铳了!不过,这铳啊,是用来保家卫国的,可不是用来欺负弟弟的。”他又看向在地上打滚的双胞胎,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能在一个更强大的国度里平安长大,眼前的这些风浪,他必须闯过去。
军器局下属最大的火药工坊,位于京郊五十里处的山谷中,这几日气氛凝重得如同梅雨季节的天空。
“大人,不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这新配方的硝磺比例,对研磨细度、拌合湿度要求太高!工匠们手艺参差不齐,稍有不慎,不是效力不足,就是……”工坊大使指着远处一片刚清理完的焦黑场地,心有余悸,“昨日又出了一起小爆燃,伤了三个熟练工,虽无性命之忧,但也吓得其他人不敢放手去干了。”
吴铭看着工坊内小心翼翼、几乎是一粒粒称量火药的工匠,眉头紧锁。他知道问题所在:手工生产的极限和标准化管理的缺失。测试阶段可以靠几个顶尖工匠精雕细琢,但大规模生产,必须依靠流程和标准。
“光靠严令和惩罚不行。”吴铭对陪同的工部官员和工坊头领说,“得想办法降低对人的依赖。我画个草图,你们找铁匠试着打造几套东西出来。”
他凭借记忆和工程思维,勾勒出简易的机械研磨装置、标准化的定量药勺和压药模具的雏形。“用这些工具,即便新手,只要按照步骤操作,也能做出八九不离十的火药。另外,将工序分解,专人负责专岗,研磨的只管研磨,拌合的只管拌合,装药的只管装药,建立流水线作业!”
“流水线?”工坊大使一脸茫然。
“就是像水流一样,一道工序接一道工序,物料和人动起来,减少等待和搬运。”吴铭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先在个小工坊试点,成功了再推广。还有,受伤的工匠,医药费局里全包,额外给三个月俸禄作为抚恤,让他们安心养伤。告诉所有工匠,安全第一,出了事,首要责任在我吴铭,不在他们!”
他这番不同于寻常上官的担当和务实方法,让原本惶惶的人心稍微安定下来。工匠们开始尝试那些新奇的工具,虽然笨拙,但似乎看到了希望。
就在吴铭埋头攻克量产难题时,朝堂上的暗流终于涌上了明面。
这日大朝,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出列,手持笏板,朗声弹劾:“臣劾吴铭三大罪:一,督办军器,靡费国帑,新铳未列装而耗费已巨,账目不清;二,擅用番匠,有违祖制,恐泄华夏技艺于外邦;三,其身不正,纵容家仆于市井强买民物,有失官箴!”
好家伙官名都不叫了,不装了是吧
前两条在吴铭预料之中,这第三条“纵仆行凶”的罪名,却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显然是有人想从私德上败坏他的名声。
朝堂上一片寂静,目光都聚焦在吴铭和御座上的朱元璋身上。
吴铭出列,神色平静:“陛下,臣有本奏。”他不慌不忙,首先针对第三条:“臣之家仆采购,皆有市劵(市场交易凭证)为证,何来强买?弹劾之人可敢与臣仆当堂对质,指认具体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他语气转为凌厉,“若查无实据,便是构陷大臣,其心可诛!”
那御史脸色一白,显然这条罪名是捕风捉影,意图搅混水。
接着,吴铭转向前两条:“军器局所有开支,详细账册已备于户部、工部及陛下案头,每一文钱去向皆可追溯。‘靡费’之说,不知从何谈起?至于番匠,臣已多次奏明,其活动受限,只为技艺交流,且我大明工匠已掌握核心,青出于蓝。若不用番匠之长,闭门造车,才是真正的浪费国帑,贻误军机!”
他顿了顿,看向朱元璋,声音沉稳:“陛下,新铳之利,神机营将士可证。若能量产列装,使我大明将士少流血,边境多安宁,纵有些许非议,臣愿一力承担!然若因噎废食,使利器蒙尘,才是国之憾事!”
朱元璋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账目,咱看过了,清楚。番匠,是咱准的。火铳,是好东西。”他目光扫过那名御史和满朝文武,“有功之人,咱不吝赏赐。有过的,咱也绝不轻饶。至于些鸡毛蒜皮、捕风捉影的事,就别拿到朝堂上来说了!退朝!”
皇帝的态度鲜明,弹劾风波暂时被压了下去。但吴铭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波试探。
身心俱疲地回到府中,迎接他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只见徐妙锦正板着脸,训斥一个低头耷脑的小厮,旁边还站着眼圈红红的乳母。三岁的吴定国则像个小小卫士,叉着腰站在弟弟们的小木马前,气鼓鼓地瞪着那小厮。
“怎么回事?”吴铭问道。
徐妙锦叹了口气:“夫君,你回来得正好。这小厮今日带定国和双胞胎去后院玩,没看住,让吴麒和吴麟两个小魔头,爬树掏鸟窝,把刚送来给你试穿的新官袍给扯破了,还蹭了一身的泥!”
吴铭一看,那件簇新的官袍果然被撕了个大口子,脏兮兮地搭在一边。他愣了一下,非但没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与眼前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破坏”相比,显得那么虚无。
他走过去,蹲下身,看着知道自己闯了祸、扁着嘴快要哭出来的双胞胎,柔声道:“麒儿,麟儿,鸟窝好玩吗?”
两个小家伙见爹爹没骂人,还笑眯眯的,顿时放松下来,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试图讲述他们的“冒险”。
吴铭一手一个把他们抱起来,对那小厮和乳母说:“罢了罢了,一件袍子而已,孩子没事就好。以后仔细些便是。”他又对徐妙锦笑道:“夫人莫气,男孩子嘛,皮实点好。这说明咱家麒儿、麟儿身手矫健,将来或许是将才呢!”
徐妙锦见他如此,也消了气,无奈地摇头笑道:“你呀,就惯着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