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吴铭坐在车内,心神紧绷,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试图通过声音和转弯的方向判断目的地,但马车似乎故意在绕行。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车帘被侯太监掀开,外面并非宫墙殿宇,而是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后门,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标识。
“吴大人,请。”侯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吴铭下了车,跟着侯太监走进那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内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挂着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气氛压抑。
穿过甬道,又经过几重有人无声把守的暗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陈设简单却戒备森严的密室。墙壁似乎格外厚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室内只有一张桌,两把椅,以及角落里的侯太监——他进来后便如同雕像般立在阴影里,仿佛不存在。
而桌旁,坐着一个人,正就着桌上一盏孤灯,翻阅着一份文书。
正是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
吴铭心中巨震,连忙上前跪拜:“臣吴铭,叩见陛下!”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在宫外如此隐秘的地方召见他!
“起来吧,坐。”朱元璋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比在乾清宫时更甚。
吴铭依言起身,谨慎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心中飞速思索着皇帝此举的深意。
朱元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蒋瓛见过你了?”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吴铭耳边炸响!皇帝果然知道!蒋瓛的出现,甚至他们的会面,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刹那间,吴铭背后冷汗涔涔。他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立刻躬身道:“是。蒋公前日于鸡鸣寺,确与臣见过一面。”
“他跟你说了什么?又给了你什么?”朱元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在问一件寻常公务。
吴铭知道,此刻任何隐瞒和欺骗都是最愚蠢的选择。他将心一横,将蒋瓛所言大致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毛骧可能罗织罪名、贪墨财物、以及暗中经营势力、甚至或有异心的部分,并将那铁盒的存在和盘托出,只隐去了具体证据内容,等待皇帝示下。
说完,他垂首屏息,等待皇帝的雷霆之怒或是更深的试探。
密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朱元璋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笑声中却无丝毫暖意:“呵,蒋瓛这个滑头,倒是会找机会。自己躲清静,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你。”
吴铭不敢接话。
朱元璋站起身,在狭小的密室内踱了两步,缓缓道:“毛骧做的事,有些,咱知道。有些,咱装作不知道。一把刀,用久了,总会沾上血锈,甚至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停下脚步,看向吴铭,目光如炬:“咱现在问你,你觉得,这把刀,是该磨一磨,还是…该换一把了?”
又是一个致命的问题!而且比在乾清宫时问得更加直接、更加赤裸!
吴铭感到喉咙发干。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决定毛骧的命运,甚至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斟酌着语句:“回陛下,刀之利钝,在于持刀之人。若刀锋虽锈,其铁犹坚,磨之或可再用。若其铁已腐,恐稍一用力,便崩裂伤手…然,是磨是换,唯持刀之人圣心独断,臣不敢妄言。”
他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巧妙地引回了皇帝自身,强调最终决定权在皇帝手中。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若是让你去磨这把刀,你敢吗?”
吴铭心脏猛地一跳!皇帝果然是想借他之手!
他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声音沉稳却坚定:“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然,磨刀需有砧板,需有方法。毛指挥使树大根深,爪牙甚众,若无确凿铁证与万全之策,恐非但不能磨刀,反遭其噬。”
他在表态忠心的同时,也巧妙地提出了实际困难:需要证据和策略。
朱元璋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咱既然让你去,自然不会让你空手而去。蒋瓛给你的东西,你看过了?”
“臣…尚未敢细看。”吴铭如实回答。
“看看吧。”朱元璋淡淡道,“看看那里面,有没有能让你这把新锤子,砸下去能砸准地方的东西。”
吴铭心中了然,皇帝这是默许甚至鼓励他使用铁盒里的证据了。他立刻从怀中(他出于谨慎,已将铁盒随身携带)取出铁盒,当着皇帝的面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翻阅起来。
朱元璋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
当吴铭看到那些关于胡惟庸案内幕的记载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朱元璋的眼神冰冷如水:“怎么?觉得触目惊心?觉得咱是昏君,被小人蒙蔽?”
“臣不敢!”吴铭连忙低头。
“哼,盛世需用重典,乱世需用重刑。”朱元璋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有些事,知道就好。这些东西,你自己烂在肚子里。”
“是!”吴铭冷汗淋漓,他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帝国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
很快,他看完了所有东西,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这些证据,虽然惊悚,但若想一举扳倒毛骧,似乎还差最关键的一环——直接证明他有“不臣之心”的铁证。蒋瓛提供的,多是旁证和毛骧的“黑历史”。
朱元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似乎刚刚写就的密旨,放在桌上。
“光有旧账还不够,得让他犯点新错。”朱元璋的声音低沉而冷酷,“这份旨意,你拿着。三日后,朕会下令,让毛骧暂离京师,赴江北核查军屯。你,就在他离京之后,动手。”
吴铭拿起那份密旨,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却赋予了他无限的权力: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铭,协理锦衣卫指挥同知(毛骧的副手之一,似乎是蒋瓛旧部)…清查诏狱积案,纠劾不法,遇紧急情事,可…先斩后奏!
这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但也把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吸引火力的靶子!
“臣…领旨!”吴铭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记住,”朱元璋最后叮嘱道,眼神锐利如刀,“要快,要准,要狠!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咱要看到结果,不要过程。至于能挖出多少东西…看你自己的本事。”
“臣,明白!”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坐回灯下,仿佛刚才那番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侯太监无声无息地出现,示意吴铭离开。
再次穿过那幽深的甬道,坐上那辆神秘的马车,吴铭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百倍。
皇帝将最危险、最肮脏的任务交给了他,给了他权力,却也让他独自承担所有的风险和后患。成功了,或许能更进一步;失败了,他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吴铭紧紧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密旨和那只冰冷的铁盒。
他知道,一场针对帝国特务头子的风暴,即将由他亲手掀起。而这场风暴的规模和后果,或许连皇帝本人,都无法完全预料。
孤臣之路,他已踏上,再无回头可能。
接下来的三日,是吴铭人生中最为漫长和煎熬的三日。
他怀揣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密旨和铁盒,却要表现得如同无事发生。每日依旧准时出现在都察院,处理着枯燥的案牍公文,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对任何打探江南案后续或朝堂风向的同僚,都只以“圣意未明,静候旨意”敷衍过去。
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推演着所有的可能性和行动计划。
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要动毛骧,而且要快、要狠、要在他离京期间动手!这意味着,行动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不能给毛骧任何反应和反扑的机会。
第一步,确认毛骧离京。他通过徐辉祖在五军都督府的关系, subtly (巧妙地) 打探到兵部确实收到了一份中旨,调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即日赴江北核查军屯事务。消息传出,朝野并未太过在意,毕竟锦衣卫出差公干是常事。
第二步,确认可用之人。皇帝在密旨中提到“协理锦衣卫指挥同知”,此人名叫郭英,在锦衣卫中资历颇老,但一直被毛骧压制。吴铭通过沈炼,极其隐秘地确认了郭英对毛骧确实心存不满,且其麾下有一批值得信任的老班底。这无疑是皇帝早就埋下的一步暗棋。
第三步,梳理手中证据。他反复研读铁盒中的材料,将其分门别类:哪些可以公开用于弹劾,哪些只能密呈皇帝,哪些需要进一步核实。他必须确保一旦发动,每一条指控都尽可能站得住脚,至少能在第一时间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和法理依据。
第四步,规划行动步骤。他计划以“清查诏狱积案、纠劾不法”为名(这是皇帝密旨赋予的权力),在毛骧离京后,迅速控制北镇抚司(有郭英内应),封锁档案库,控制关键证人,同时以都察院名义上呈弹劾奏章,打毛骧一个措手不及。
每一步都环环相扣,但也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
这三日里,京城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毛骧离京前,南镇抚司的活动明显变得更加频繁,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布置和清理。吴铭能感觉到,自己府邸周围的“眼睛”又多了起来,但他依旧按兵不动,甚至故意示弱,仿佛完全被孤立和压制。
终于,第三日黄昏,消息确认:毛骧已于午时带着大批精锐缇骑,离京北上。
时机到了!
是夜,吴铭并未回府,而是以“整理江南案最后卷宗”为由,留在了都察院值房。夜色深沉,值房内灯火通明,却只有他一人。
子时刚过,一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值房,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郭英。他年约五旬,面容冷峻,眼神锐利,见到吴铭,并无过多寒暄,只是抱拳低声道:“吴大人,时候到了。”
“郭将军,都安排好了?”吴铭沉声问。
“北镇抚司这边,老夫的人已就位。南镇抚司那边,毛骧虽留了心腹,但群龙无首,不足为虑。只是…诏狱深处,还有几个毛骧的死忠牢头,掌管着最紧要的囚犯和档案…”郭英语速很快,显然也极为紧张。
“无妨,按计划行事。控制枢纽,封锁消息,最重要的是,保护好那些可能指证毛骧的关键人证和账册!”吴铭下令。
“是!”郭英点头,再次融入夜色。
几乎在郭英离开的同时,另一批人悄然进入了都察院。是吴铭从江南带回的、绝对忠诚的几名御史,以及他从绩效考核中提拔起来的几名干吏。他们 沉默地聚集在值房内,眼神中既有紧张,也有兴奋。
“诸位,”吴铭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有力,“今夜,我等将行非常之事。非为私利,乃为国除奸,肃清纲纪!成败在此一举,望诸位同心协力,恪尽职守!”
“谨遵大人之命!”众人低声应诺,士气高昂。
吴铭迅速分派任务:一队人立即起草弹劾毛骧的奏疏,将他贪墨、滥权、罗织罪名等罪状(依据铁盒中可公开部分)一一列明,要求将其革职查办;另一队人则准备随他前往北镇抚司,“协助”清查档案;还有一队人负责联络京中可能支持此事的官员,以及在行动开始后控制舆论。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值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和毛笔书写的沙沙声。
吴铭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京城寂静,但他知道,这寂静之下,正有无数力量在暗中交锋。
一场针对帝国特务头子的雷霆行动,即将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拉开序幕。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他没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大人,奏疏草拟完毕!”一名御史将写满罪状的奏章呈上。
吴铭快速浏览一遍,点了点头:“用印!即刻密封,准备送入宫中!”
“大人,郭将军传来信号,北镇抚司已被控制!”
“好!”吴铭眼中精光一闪,猛地转身,“出发!”
他披上官服,手持那份沉甸甸的密旨,大步走出值房。身后,是紧随其后的精干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