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效率果然惊人。
次日傍晚,那名千户便如约再次出现在茶肆静室,带来了吴铭需要的信息。
“吴副宪,”千户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经查,仓吏刘福,死前一日下值后,曾与一陌生男子在距其家不远的酒肆喝过酒。据酒保模糊回忆,那男子约三四十岁,衣着普通,像是小吏或商贾模样,口音略带江南腔调。两人交谈声音很低,具体内容不详。刘福回家后不久便发病。”
“江南口音…”吴铭目光一凝。
“此外,”千户继续道,“这是三年前那批江南漕粮入库前后,所有可能经手人员的名单及现状。”他递过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共计二十七人。其中,三人已于过去两年内病故或意外身亡,包括刘福。五人已调离京师或致仕还乡。余下十九人,目前仍在户部各仓场、漕运相关衙门任职。”
吴铭接过名单,快速浏览,心头微沉。三个在过去两年内“病故或意外身亡”,这个比例高得有些不正常。灭口行动,恐怕并非始于刘福,而是早已在进行,只是刘福因为审计小组的调查,成了最新的目标。
“重点排查这仍在京的十九人,”吴铭指尖在几个名字上点了点,“尤其是那些可能接触核心账目、验收或保管环节,且近年来境遇未有改善,甚至可能受到排挤的人。”
锦衣卫查案,自有其一套方法。威逼利诱,旁敲侧击,甚至夜间“拜访”,效率远非都察院御史公开调查可比。
又过了两日,千户再次传来消息,这次,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大人,有重大发现!我们暗中排查时,发现一名现任户部清吏司的书吏,名叫赵德柱,三年前曾短期借调至那处粮仓协助核算。此人好赌,欠下不少印子钱,近来被债主逼得甚紧,却又莫名还上了一笔不小的款项。我们趁其夜间独自当值时,‘请’他喝了杯茶,稍加询问,他便吓得全说了!”
“他说了什么?”吴铭精神一振。
“他交代,三年前那批漕粮,入库时确有人暗示他们放宽验收标准。事后,包括他在内的几个经手人,都分到了一点‘辛苦钱’。但他职位低,分得少,具体内幕知道不多。不过…”千户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他为了自保,当时私下偷偷抄录了一份那批粮食的真实验收底单和一份…一份内部流转的暗账摘要!”
“暗账摘要?”吴铭的心跳陡然加速。
“正是!据赵德柱说,当时仓场内部有一本不便见光的流水账,记录了一些‘额外’的支出和收入,比如打点上官、分摊好处等。他当时鬼迷心窍,偷偷抄了几页,本想留着关键时刻讹点钱,但一直没敢动用。那暗账摘要上,清晰记录了那批所谓‘霉变折损’的粮食,并未真正销毁,而是以极低的价格‘处理’给了京城几家特定的粮商,所得银钱,大部分注明‘孝敬部堂老爷’、‘打点漕司关节’,小部分则由周文斌等人瓜分。上面还有几个模糊的代号和数字,疑似记录了分润比例!”
吴铭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静室内踱了两步,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果然如此!不仅是贪墨,还是集体作案,监守自盗!甚至可能牵扯到户部更高层的官员!(代号:部堂老爷?)”
这已不仅仅是账目问题,而是一起严重的窝案、贪腐案!那条潜藏的大鱼,似乎就要被这意外的发现钩出水面!
“那暗账摘要现在何处?”吴铭急问。
“赵德柱将其藏于家中炕席下的砖缝里。我们的人已经取来。”千户从怀中取出几张边缘破损、字迹略显潦草的纸张,递给吴铭。
吴铭接过,就着昏暗的灯光快速翻阅。上面的字迹虽然潦草,但记录的事项、时间、金额、代号却清晰可辨!与审计小组之前发现的疑点完全吻合,甚至提供了更直接的证据链!
“好!太好了!”吴铭忍不住低喝一声,用力握紧了这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片,“此事还有谁知情?”
“发现赵德柱和取走暗账,皆是卑职亲自带可靠之人所为,绝对隐秘。赵德柱已被严密监控起来,他怕死得很,不敢声张。”千户保证道。
“做得很好!”吴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监控赵德柱,保护好他。这份东西…”他扬了扬手中的暗账摘要,“我先带回去仔细研究。你们锦衣卫,这次立了大功!”
“为陛下分忧,乃卑职本分。”千户躬身道。
离开茶肆,吴铭怀揣着那几张薄纸,却觉得仿佛揣着一团火,烧得他血液沸腾。
柳暗花明!没想到突破口竟在一个好赌的小书吏身上!这份暗账摘要,简直是捅向对方心脏的一把利刃!
但他并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证据虽然重要,但如何使用,何时使用,却需要慎之又慎。这份暗账牵扯到的“部堂老爷”、“漕司关节”,绝非周文斌之流可比。贸然抛出,很可能引发对方最激烈的反扑,甚至不惜鱼死网破。
他需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这份证据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回到书房,他屏退左右,在灯下再次仔细研读那几页暗账。上面的代号虽然模糊,但结合已知信息和他通过徐妙锦渠道了解到的一些江南官场人际关系,几个名字已经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火候…差不多了。”吴铭眼中寒光闪烁,“是时候,加一把柴,让这锅水,彻底沸腾起来了。”
他铺开奏疏,开始起草一份新的、语气更为严厉的公文,以左副都御史的名义,直接行文户部,要求他们就近年来京师各大粮仓异常损耗情况,做出“详尽解释”,并限期提供相关批次粮食从入库到处置的“完整流程记录及所有经办人证供”!
这是一步明棋,意在打草惊蛇,进一步施加压力,逼迫对方在慌乱中露出更大的破绽。
而真正的杀招——那几页暗账摘要,则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刻。
风暴的中心,已然凝聚。吴铭手持利刃,立于风眼,冷静地等待着最佳的出剑时机。